朱元璋自灵堂离开, 心情兀自不能平复,可他身为大明帝王,三更睡五更起的, 又哪有什么空闲可言呢?那光幕, 今日讲得比先前两次都久一些,本该向他奏报的了吏部尚书詹徽、户部尚书赵勉、兵部试尚书茹瑺、礼部右侍郎张智,都已经在偏殿等了一会了。
朱元璋便只能进了殿,即刻开始工作。
放在桌子最上边的折本,翻开一看, 却是兵部的折子。
这时吏部尚书詹徽拱手说:“陛下,近日来, 颖国公四人频频与陛下私下相处, 不知陛下找他们所为何事?”
茹瑺微微有些不满:陛下方才翻开我部的折子,你却趁此进言?未免太目中无人!何况兵部的事情, 应当我来说……但他转念再想, 詹徽提提, 也无甚大碍。詹徽乃是左都御史兼任吏部尚书,风闻奏事, 理所应当。我这个试尚书,一时半会, 倒不能强掠他的锋芒。
朱元璋:“那四人也并非与我私下,还有诸多皇子皇孙在场。”
詹徽正容说:“诸藩王已在京中逗留过久,正应当及时返回封地才是。也避免大臣与藩王相互串联。”
哼,不过这詹徽, 委实得寸进尺, 刚抢了兵部的事, 又来抢礼部的事情, 吏部本就有六部之首的隐号,莫非他真想以吏部尚书之位,代行宰相之责?
茹瑺看向户部尚书,盼望赵勉出来打断一下。
然而赵勉直盯着面前地砖。
茹瑺:老如朽木!
茹瑺又看向礼部右侍郎,张智只是右侍郎,不敢抢詹徽的话正常,但现在詹徽已经说完,总该接上一二,也顺势把事情再拉回礼部。
张智倒是小声:“太子谥号?”
茹瑺:少无锐气!
朱元璋说:“不急,不急。”
老朱敷衍了,詹徽倒是作色:“陛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们正该防微杜渐才是!”
真是越看越有宰相的风范了啊!茹瑺心中警铃一时大作。
然而此时的朱元璋已经翻了折子看起来,才看第一份,面色便是一变。
混蛋!70岁的老人了,两个儿子都战死了,唯独剩下个8岁的独苗苗大孙,竟还被抓着递补成士卒!咱说的军户条例里“年幼勿补”这条,都被他们给吃掉了吗?!
朱元璋一时气愤,重重在折子上批了否——年幼勿补!赐钞20锭还乡。
他再翻开下一本。
又是个凄凄惨惨的事情,一家子里,犯事的丈夫在边地死了,家里没有孩子,妻子哭诉过不下去,而这家的先人,还是早年征海寇有功的百户。
这家竟这样就断绝了!
若非出个不孝子,怎地门楣添丑,叫老父泉下无靠,好妻膝下无子?
老朱这下是又忧又气,忧气之中,竟联想到那光幕。
光幕后说话的后辈,倒还有些见识,知道咱开局一个碗,打下天下是多么的不容易,治理天下又是多么的艰难,到底还是认可咱老朱的,可那光幕上的许多文字,却字字句句,全在说咱的不是。
咱有那么多不是吗?!
咱这一天天的,干得比牛多!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怕手下这些家伙,一不注意,就开始欺上瞒下,偷奸耍滑,欺负大明百姓吗?
看看这些,写的都是什么,谕令制度明明都在,底下的人却连照章办事都做不到。咱要是不管,那8岁小儿不就又要上战场了吗?那70老汉,不就一门死绝了吗?
70啊,咱再过几年,也是这个寿数了。
那光幕之前说过咱还有几年来着?朱元璋默默算了算,发现自己竟就是在70这年去找夫人和太子的!
辛苦一生,未敢稍歇,动辄便怕没依靠的苦命人被欺负,现时的人不了解他便罢了,后世的人竟也如此错看他,究竟为何?
此时的茹瑺已经注意到,朱元璋捧着折子有些久了,接着,突地落下泪来。
却说皇帝一落泪,此时殿中四人便齐齐一惊,惊到了什么程度呢?见天狗一口,吃完半日,也不过如此!
现场一时失声。
张智最先感慨:唉,太子谥号啊……下葬之日啊……
詹徽第一个出声:“陛下可见到不忍闻之事?”
而茹瑺的心则在抖:
怎么回事?陛下看我的折子看哭了,我递上的折子,兵部的折子……
老朱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了众人一眼,不忙说话,让身侧侍奉的太监拿面手镜过来,那手镜模模糊糊,似乎照不出人来。
“你们知道这镜子为何会这样吗?”
现场再度无声。
户部尚书赵勉,可能是被皇帝落泪吓到了,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可能是镜子模范不正,导致镜面偏斜,于是照人失真的缘故。”
“不错,模范不正,镜子便不能用,这代表了什么?”朱元璋问。
“这代表了匠人该杀!”詹徽厉声,“若以严刑制约,责任到人,匠人便绝不敢敷衍了事,一镜做错,照不出人,一枪做错,害了我大明军士!”
老朱虎着脸看了詹徽一眼:“休要这般随便喊打打杀杀,我与你说了多少回了,刑法要宽严相济,不可一味酷刑相加。”
茹瑺跟着看一眼詹徽,觉得自己明白了,遂抢答:“这代表着,人心不正,好好的制度也跟着偏斜了!”
比如你,左都御史兼吏部尚书!
朱元璋鼓励地看着茹瑺:“不错。既然你想到了这点,便来议一议这军户制度吧。”
陛下果然在内涵,詹徽平素与蓝玉交好。此时暗指他人心不正,难道是在借我兵部折子一用,剑锋遥指蓝玉?
可是这军户制度好像和蓝玉也没什么直接关系啊?
蓝玉……蓝玉骄纵……脾气暴躁,很是酷烈,仿若詹徽,不对,是詹徽仿若蓝玉,也或许,这两者陛下都看不顺眼也未可知……有了!
茹瑺便明白自己是摸着老朱的脉门了,更加胸有成竹,意有所指:“陛下之前议定的军户制度当然是好,但过于严苛,法令譬如做人,要一味刚硬,过刚易折;一味宽纵,民无以惧;唯有宽严相济,方能绵长生息。”
詹徽深深皱眉。
“宽严相济?”朱元璋拉长了脸。
茹瑺又是一愣,怎的,陛下难道要对蓝玉动手了,只想要严,不想要宽?
“皆是务虚之言!”朱元璋喝道,“什么宽纵,什么严苛,说来说去,都是屁话,说点有用的!怎么让军户的日子过得更好!只要那军户的日子过得好,他咋滴会想逃?咱本淮右布衣,能到现在,不就是当初日子过不下去了吗?!说说,要怎么让军户过好日子!”
今日是要议这个吗?原来陛下剑指的不是詹徽蓝玉,而是我茹瑺?
茹瑺没有任何准备啊!他正竭尽努力想着军户各种制度,却听老朱又说:
“卫学不够。既然设了岷州和辽东都司的卫学,反应也好,其余各地的卫学都该建起来。建了卫学,让那些军户孩子读了书——读了书,就该能科考。但他们是军户的孩子,本该和寻常考生不一样……”
说到这里,朱元璋倒又想起那光幕所说。
“南人”,充盈着朝廷的南方士人。可南方人就是比北方人文风更盛点,怎么办呢。就如军户子弟要读书,肯定没有那些文士家里的孩子读得好。
老朱想到办法了:“给他们单独开个吏科,考得好了,便可为吏,但不可在当地为吏!”
茹瑺又迷惑了。
军户是他的事情,可科考用人分明是詹徽的事情。
怎的,难道陛下绕了一圈,茹瑺是假,詹徽是真?
他复又看向詹徽。
詹徽果然站出来,正要说话——
“还有,回头科举分榜!”朱元璋真是越说越有想法,“分南榜北榜。南人考南榜,北人考北榜。”
此言一落,殿中不吝地动山摇。
詹徽乃徽州人,一听此言,神色立变,可在他开口之前,朱元璋先开口了,他今日的话憋得多,如今是滔滔不绝。
“以镜观之,咱虽有错,却只错了那一点;而你等,先不能及时纠正于咱,后又不能将咱的命令好好传达落实,可见你等之错,较之于咱,成百千万倍!也不怪那后世之辈,竟说咱大明愚昧落后!原来全是坏在你等手上!偏偏你等,浑浑噩噩,全无羞耻,倒叫咱,吃了大骂名!”
朱元璋自见着了那些弹幕之后的窝火,如今是终于发泄了出去。
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自己固然有错,却只错了那么一点点,而群臣的错误,却是山河湖海。
因此他理直气壮喝骂他们:
“咱又重议了这军户制度,若将来还有逃兵纷纷,或如今日折子里那公然违反咱的制度,以年幼者递补的,咱便断定,这中间定有贪腐!”
茹瑺复又一麻,只感觉从天灵麻到脚底,而那天狗,也终于嗷呜一声,把剩下的一半太阳也给尽数吞入口中,也不知这狗儿哪来这般大的胃口!
贪腐!
这个字眼,在朱家朝廷,意味着剥皮萱草,意味着多少官员,大好头颅,纷纷落地。
多么可怕的一个字眼。
什么南榜北榜,什么军户子弟兴建卫学,可补吏缺,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事情,茹瑺已经想明白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元璋照镜,乃逼茹瑺!
茹瑺一时之间,双耳轰隆,两眼漆黑,只觉天日无光。
可他还有最后的坚持,那就是他毕竟没有贪腐。
所以他明白的真真切切的。
皇帝是在对他说,如果你干不好咱说的这些事,回头你便是贪腐之人。
而贪腐之人的结果——
茹瑺耳边听得噗通一声。
他以为是双腿酥软的自己跪下了,可张开模糊的眼睛看去,却见殿中跪了一个人。
那人痛哭流涕,抖如筛糠:
“臣……臣有负圣恩,臣与妻子……贪赃……”
茹瑺的眼睛渐渐恢复清明了,他看见跪在殿中的人,那不正是户部尚书,赵勉吗?
他错愕已极。
元璋照镜,乃逼茹瑺。
……逼了茹瑺,赵勉认罪?
他一时之间,悚然而惊:
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陛下之意,竟深至此?!
而礼部右侍郎张智,左右张望:轮到议定太子的谥号和下葬时间了吗?咦,赵尚书怎么跪在殿中?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