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炎元年十一月初二,临安
夜色已沉,城中灯火未熄,在天子行在左近显得尤为明亮。
负甲荷刀的胜捷军甲士沉默着在城中巡视着,他们那一身重扎让临安城中太久没见过战争的人们远远望去就觉得生畏。这可不是本地常见的厢军、流寇,也不是苗、刘兵变中那些被裹挟的所谓“御营精锐”,这些兵马的功业可是在淮水、在京东路与女真人实打实厮杀出来的!
统领他们那位顾侯爷,头上盔缨更是用血染红,朝中相公见了他都一个个摇头丧气,只谓官家病急投医,驱虎吞狼,却未曾想过顾渊这头猛虎,根本就不是官家与朝臣们能制得住的!
这几日,顾渊京东路大军主力更是已经开进至临安左近,七万虎贲沿江展开,十里连营,红色旌涛在江南细雨中翻卷,这毫不加以掩饰的武力宣示更让朝野上下一时失声。
而更令这些南下的文官集团难以接受的是,那些掌握江南财赋的商贾世家、那些酒肆茶楼中侃侃而谈的清流书生、甚至于那些街头巷尾讨生活的贩夫走卒,似乎都在发自内心地在欢迎着这样一位权臣提刀归来!
有宋一朝自艺祖皇帝开国以来,似乎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时刻,边将守臣漠然无视这个帝国百年政治博弈积累下来的明暗规则,赤裸裸地将自己手中力量展开在所有人面前,在这无声的威胁面前,官家与他的臣子们偃旗息鼓、清流言官也不知所踪,临安城中,再也不见最初几日那种大规模的弹劾。
“真安静啊……”
江风阴寒,顾渊披甲站在城头,没来由地感喟一声。
风吹动他的大氅,翻卷露出内里红色的里衬,确如坊间传言那样——殷红似血。
他身后,有人拾阶而上,锦袍玉带,行至身后正听见如此一叹,来人拱手而对:“怕只是表面上的安静而已,越是这等平静的水面,其下暗流也越激荡可怖——节度,秦、汪两位相公入城了……”
“知道了……先不提那两个让人扫兴的东西。”顾渊挥了挥手,苦笑着打断来人,“彬甫,你去过汴梁没有……我是说靖康之前的汴梁。”
“节度何必明知故问,宣和三年,还是节度带着我一道去的。”虞允文答道。
他的声音温和,可无声之处似乎总带着阵阵风雷!
“啊?是……想起来了。”顾渊沉吟着,“你觉得临安比之汴梁如何?”
虞允文愣了一下,不知这位节度为何忽然问起这个来,可他也只是稍稍犹豫,随即释然一笑:“各有千秋。”
“哦?怎么说?”
顾渊按刀,沿着城墙缓步而行,看样子竟似想甩开一身俗务,与他闲谈。虞允文想了想,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措辞:
“这两座城池之于节度,就好比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女子。一位就如这江南烟雨一样温婉,节度已然将她拥入怀中。坐拥这等美人,百炼之钢,化作绕指柔情,能守一时心安,或许也能守此一世;而另一位,是天下最美艳的女子,风姿气度,绰约无双。她生来便辉煌耀眼,代表着权力、代表着地位,是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想拥有的一场幻梦…….
昔周太祖皇帝、我朝艺祖皇帝,哪一个不是披黄袍、入汴梁而临天下!只不过如今她面前已换成了节度与完颜家的那些男人……”
全身披甲的顾渊这时候转过身来,目光森然打量着这毫无顾忌说出悖逆之言的年轻人。他如何听不出这言语间的弦外之音?而他的瞳中亦映着跃动的火,在临安的夜色里越烧越旺!
“我不是个贪心的人,一生一世能得一女子垂青便已足矣……”他说着笑了笑,“彬甫你觉得,我会如何选呢?”
从城头向下俯瞰,这座城市就像是一名横陈在江南大地上的女人。西湖烟波是她的帷幔,穿城而过的河水是她的长发,而河上那些橘色光点,便是她长发上点缀的星光,极尽妖娆妩媚之姿,却也让心怀天下的男人们忍不住地心生眷恋……
“节度会选汴京吧……”虞允文想了想,恭谨说道,“那日汴京城外、雪原溃军之间、节度逆军一战!‘来此一世,挽此天顷’言犹在耳,彬甫终身难忘。”他说着停了步子,忽然长揖,“节度——你是那逆着溃军冲锋之人!许我们胜捷男儿一场马踏贺兰、封狼居胥的幻梦,如何能在此城困顿一生!”
“你倒是比我看得通透……”顾渊笑了笑,“可如茂德帝姬所言,今我羽翼未丰,朝中几无立锥之地。所依所凭,不过是手中七万儿郎,不过是那些看我势头正盛,委身投靠过来的商贾——可商人,终只是商人,你以为我不知他们也在与官家、与秦桧偷偷输诚么?
今日他们见我风头无两,自然愿意在这边投下本钱,可若是一朝丧败,只怕他们翻脸便会将利刃刺入咱们腹心。”
“节度并非迂腐之人,当知这乱世朝堂是靠着刀剑支撑起来的。如今,我朝江淮之地可战之兵十一万,其中七万握于节度之手,另有四万归顺德帝姬调遣。秦相公手中、吕相公手中,加起不过四五千战兵——今日之事,应是官家与朝臣惧怕节度一朝翻脸,黄袍加身!”
“你这话要是早一年说出来,怕是你我二人都已被夷了九族。”顾渊听到此,忍不住摇头笑道,“彬甫,你还哪里有点大宋读书人的样子……”
他想了想,又继续说:“不瞒彬甫,其实在那十二道金牌之前,我还对这位官家抱有幻想。我总想着既然璎珞是那样一位英武的皇女,那作为她自幼玩到大的哥哥,这位官家就算打仗不行,总该有让臣下放手一战的勇气吧……真那样的话,我也能够省点力气,去做这大宋的忠臣良将把女真人打服了便是——只是着实没有想到,他能在一场淋漓大胜之后,做出那等蠢事!
——十二道金牌?
呵呵!我想到了他或许是个胆怯的懦夫,却没想到仍是这样一位废物!”
“仍是?”虞允文似乎总能果断抓住重点。
“是我多想了……你刚刚来说秦桧与汪伯彦终于进城,他们来此何事?拜见官家,再给我下十二道金牌么?”
“节度说笑了……只要胜捷军赤旗还插在这长江上下,谁还敢提及此事。可节度担心也不无道理,咱们终是窜起太快,根基太单薄了些……仅凭江南财富和七万虎贲,偏安江南可也,征伐天下却需要将这残破天下先一点点拼凑起来。”
一身重扎的顾渊转过身去,眺望远方的黑暗。
过了很久,他方才压低了声音说:“彬甫,不怕你笑话……这些天我举棋不定,实则一直在怕……怕走入这临安城,便成了权力牢笼中的困兽。我不似兀术那样的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一步棋错,便是万劫不复。”
“节度顾虑得是,可节度这样的人,是不应这样瞻前顾后的。”虞允文没有多言。
“我是什么样的人?”
“——鹰视狼顾,潜龙腾渊!”年轻的参议拱手以对,脸上却流露着骄傲的笑意。
而被他形容为鹰视狼顾之主的那位节度则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着临安城的夜色灯火,原本森然的目光渐渐变得慵懒:“临安、临安……真是个温柔的女人啊,可惜注定有缘无分!”
他说着甩动大氅,转身朝着身旁亲卫令道:“传令——集军聚将、三军准备开拔!”
“是!”自有亲卫领命而去!
“节度打算北上与完颜宗翰么决战么?那官家这边当遣何人看顾?”虞允文问道。
而顾渊却冷笑着答:“金人已有偏师暗渡淮水,相公们还在商量如何对付我这个活曹操!不让他们亲眼见一见血,怕是他们又该忘了这半壁江山是谁在撑着!至于官家——自然是随军亲征这等国运之战,将来史书斑斑,也好给他记上浓墨重彩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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