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缚虎（6）

完颜宗翰自是目睹了银术可最后的结局——这位他所信重的战将甚至连片刻的纠缠都没有做到，便成了那奔驰而来的宋军杀将手下猎物。隔着百余步的距离，他只看到银术可被高高地挑翻在半空，然后重重跌落，接着……便是宋军马蹄如雷，将那最后的身影截断。

完颜宗翰木然地望着这一切，他的坐骑还带着他向北狂奔。周围仍有为数不多的亲卫护持着。其中一人已与他换了兜鍪披风，带着两三个人朝着东面那队金军的方向远远绕过去，看样子是想要迷惑宋人。

可自东面而来的宋军居然从混战的旋涡中拼死分出来两支骑军，向着他们这奔逃的两队人马而来，看样子居然是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粘罕……粘罕！”

疾驰之中，他身旁几员亲卫也赶上来，喘息着对他说：“俺们只能护着你走到这儿了……粘罕定要逃回去，为俺们报仇！”

可是完颜宗翰，这员大金的柱石之臣，这时已是筋疲力尽，剩下的只有麻木。.

“何苦如此，大难临头，各自逃命去吧！”他对着这些忠心耿耿的亲卫，苦笑着摇头，但他们却是丝毫没有理会。说完之后，甚至连行礼都不顾上，齐齐地一扯马缰，就在雪地上兜转！

领头之人大喝一声：“——走！”

而后便以刀刺马，朝着宋军那一队逼上来的轻骑，发疯似地呐喊着撞了过去！

狂烈的冷风拂过，扬起一片雪尘，正好遮盖了他的视线。

待雪尘散去，只见宋军骑队虽然少了几人，剩下十几骑却仍平举着马槊向自己这边高速逼近，可他们周围却再也见不到金军战骑的影子了……

“伏虎滩……”想起自己亲卫之前报出的地名，他看着身边最后的残军星流云散，看着援军虽已近在咫尺，可却被宋军骑军不计代价地死死挡住。

那些金军显然也不知道那皑皑雪原之中某个渺小的影子便是他这位大金柱石之臣，自然不会拼着死伤分出人马上前接应。

可宋军显然不打算放过一个，当先那员骑将，即便裹着一身鳞甲，身材也要比一般骑士瘦小一些。也是因为这个关系，他甩开身后大队十几步距离——虽然一人一槊，可却仿佛死亡之箭，将他死死锁住，让他觉得自己注定逃不出这片土地了……

“确是个埋骨的好地方！”

绝望之际，这位大金西路军统帅叹了口气，他不再麻木地奔逃，而是如自己那些赴死的亲卫一般，从鞍侧抽出装饰华丽的长刀，打算决一场宿命！

“来呀！来呀！”

他一面打着马，一面疯狂地嘶吼，似乎想把自己的悔恨、自己的胆怯还有自己的愤怒不甘都随着这样的吼叫一扫而空。

不过斯时斯境，他的声音在这雷霆万钧的战场上却显得颓然无力……

他使出浑身解数控马，举刀指向那宋军骑将左侧。而当面那宋人骑将虽然个子瘦小，但马上战技却极为精湛。

面对粘罕，他端平长槊，根本没有答话的意思，只在交错瞬间忽然一矮身子躲到了马背右侧，而那杆长槊，却如毒龙般探过来，重重抽在完颜宗翰的兜鍪之上！

这员大金重将，许久不曾上阵，被这样抽打一下，只觉得脑袋巨震，眼冒金星，身子再也支持不住，在马上颠了几下，便头下脚上地倒栽葱在雪地上。

恍惚中，他只听得马蹄声由远及近，先是孤零零地一骑在自己周围兜着圈地徘徊，接着是十几骑凌乱的铁蹄混杂着粗粝的冰渣雪尘，在他周围停下。

脑袋昏昏沉沉，冰冷的寒意顺着血管蔓向四肢百骸。完颜宗翰这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拼了命地想要伸手去够自己的腰间，他印象里，那里原本还拴着一柄匕首，锋锐异常，关键时刻足以给自己一个了断。

但他的一只手臂在落马之时却好似已经断掉，另一只也很快被两双大手拧在背后，又将他紧紧锢住，这些宋军骑士哪里会管他有没有伤，甚至直接将他的肩膀都拧脱了臼……

他吃痛，惨叫了一声，而后，便有人把遮挡视线的兜鍪直接摘了下来。

雪地反射着光亮，刺得这位金军主帅一时根本睁不开眼，模模糊糊间，只觉得头顶有温热的血流了下来，将他的天地染得一片血红。周遭纷乱中，只听得一个宋人军汉粗声粗气地问道：“殿帅，这可是完颜宗翰？”

等待一阵，终于有一个压得很低的女声答道：“是……”

完颜宗翰这时方才看清，那自东迎上来的骑军小队，领军骑将居然是个女人。而就是这个女人，刚才以堪称惊艳的过马一枪，将自己打落在这雪地上。

如今她驻马在自己的面前，掀起了面甲，清丽的脸上沾着不知哪里溅上的鲜血。

“顺德帝姬赵璎珞……”苦笑一声，完颜宗翰认出了她。两人在泗州城下顾渊那场对峙中打过照面，他也再没废力气去否认什么，反而是仰天大笑，一直笑到自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方才停下来，颓然说道：“斡离不，斡离不……若你还在，咱们大金断不至有今日之败吧！”

赵璎珞此时已经摘下兜鍪，神色复杂地望着这员大金的柱石之臣。

她骑在马上，只觉得自己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着，握剑的手似乎都要不受理智控制，只想着拔剑切开他的喉咙。

北风吹过，吹散她满头青丝，让她只觉得世事恍然！

上一世，她在这暴躁的女真重将面前，被他肆意折辱鞭打，苦苦哀求放她一条生路；而这一世，自己却手握着剑，反过来掌握了他的生死……

想到这，她忍不住举目西眺，去寻找、去想象那坏人的身影……

可目力所及，只有五丈河水在冬日雪原中波澜不卷。

河的尽头，那员昔日汴京夜血中救了自己一条性命的轻佻参议，已成权倾朝野的当世枭雄！

经此一战，他已然是潜龙腾渊！

——这残破帝国，再无人能撼动他的位置；

——甚至于这天下，怕是也无人能挡住他的野心！

重生一场，她应该算是兑现了楼船夜雪之中，向顾渊许下的诺言吧？

他们一点点、一件件，将这残破的江山拼凑了起来。以一腔热血，挽救了这天倾之局。可改变这一切的人真的是她么？在周遭宋军骑士们一片得胜的欢呼中，这位如今也算节帅一方的赵殿帅竟一时愕然。

最后还是完颜宗翰率先开口。

他这时好像缓过来点，也可能是不想在一个女子面前失了自己的重将气度，居然强撑着道：

“赵殿帅！想不到某最后居然是落在你的手里——当日汴京围城，听说你从兀术手下走脱，某还只觉他色迷心窍……却不想会有今日这一遭。也罢、也罢！说起来，你还真不像你的父兄！济州、泗州、济南与俺们交锋那么多次，也当得起一声英雄！能死在你手，某认了！”

说罢，他仰起脖子，闭上眼，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

却没想到，赵璎珞闪电般地拔剑出鞘，剑刃贴着他的头皮，扫过一道寒光，切下他满头被鲜血纠葛在一起的肮脏发辫，却没有真正伤到他分毫。

“想死还不容易……”平斩而过，这位大宋帝姬似乎方才出了胸口积压一世的浊气，“可我偏要留你条性命，让你看着你的兵将、你的女真、你的大金最后结局！”

……

就这些了，不用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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