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面前这位高丽使臣这般小心翼翼,却一语抓到问题关键,顾渊也不意外。不过,倒是对这其貌不扬的金权泰多了几分重视,因而说话间多少收敛了之前有些刻意的漫不经心:
“——不瞒金侍郎,那群蒙兀人,今日还是一盘散沙。这半年金军向北清剿草原,他们被压得已活不下去,这才千里万里,不惜绕行西夏那边过来,只说不甘女真暴虐,想要我大宋主持世间公道。大一些的部落,克烈、乞颜、泰赤乌、兀良哈,倒是都来了……”他说着,又看了一眼金权泰的表现,自顾自地又走到院中那巨大的沙盘前,眯起眼睛看着一众参议的推演,而后方才继续,“若非这些蒙兀使者排除千难万险,求援至此,我还不知——那金国与我大宋停战,转眼便与西夏密谋定盟,将兵锋用去压迫蒙兀友邦!
金侍郎,这女真人以军事立国,凶悍敢战、也只会以凶悍敢战,威服四方!
便是以我大宋之盛,也是前前后后花了四年时间,付出百万伤亡的惨痛代价方才战而胜之,打出了那白马之盟……
这里与侍郎说句交心的话,以本相对女真人的了解,他们对于土地和财富的渴求几乎是无穷尽的,说不得蒙兀之后,下一个威逼的便是高丽!他们蒙兀人还有漠北草原可供回旋,咱们高丽除了一条浅浅江水,三面举目皆是汪洋,可还能有甚可供依凭?”
金权泰被他这一席话说得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连连颔首,沉吟片刻,方才谨慎对道:“枢相思虑,也正是我家大王所虑!所以才派臣使前来,想要请大宋官家重新册封——我王以为,女真军兴十年,击灭大辽,致世事乱离。而百年大宋、千年华夏,当做这稳固天下之基石!
然,高丽乃海东小国,实是无力参与宋、金两个万里大国的逐鹿问鼎,也只能划境自守!
不过,这里也请上国枢相放心,无论何方兵锋之盛,我高丽虽小,却也有十万带甲勇士,当能做到寸土不让!”
他这一席话,说得是不卑不亢,掷地有声,顾渊、虞允文这等精明人物,又哪里听不出弦外之音?
——何方兵锋之盛,指的自然有女真,又何尝不是在隐喻已经缓过一口气的大宋!
只见顾渊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唤一旁亲卫又给这位进金权泰添了杯酒,眼神若有似无地扫过那些正被参议们用作跨海远征推演的艨艟模型,最终又落到这还在强撑着场面的使臣身上。
“金侍郎倒是好酒量!也有好志气!”他沉默良久,忽地爽然一笑,却是话锋再转,“只是不知,到了那时,完颜家十万雄兵饮马鸭绿江!我大宋御营艨艟巨舰叩关开京城,海东高丽可还有今日豪气!”
这一句话说罢,他便将酒杯塞到金权泰手里,而后寻个座位坐下,盯着那位脸色煞白的高丽礼部侍郎,只是不住冷笑!
虞允文见状,也颇有默契地适时上前安抚:“金相公当知……大金梁王殿下与我家侯爷虽战场上几番交兵,却也惺惺相惜,白马津畔一番往还,更觉相交莫逆,因而方才能立白马之盟,续兄弟之约。互市、休兵,若有违者,是要当遭天谴的……
金侍郎,高丽比之当年辽国如何?守土之志固然可嘉,但志气能当多少甲胄兵刃?宋、金如今虽无军事同盟,可……以侯爷与大金那位梁王关系,以我大宋与金如今互市通商的友谊,一番书信往还,讨价还价……重演当年灭辽故事也未可知啊?
届时,兵锋之下,可就是玉石俱焚的局面,哪里还有今日你我之间推杯换盏的余俗。”
“推杯换盏……”金权泰愣愣地端着那杯酒,只觉得酒杯滚烫灼热,几乎要将自己的手灼伤了……
他不明白——这大宋,明明几年前还是一个繁盛的礼仪之邦,讲究排场、礼节,恨不得一言一行都充斥着诗文般的韵律。
他们的官家是那般温文尔雅、做得出诗画华章,君王名臣也都自有风流……就算历经一场乱世,可那些东西也应该已经深入士大夫们骨髓之中,稍加安定便能重新兴盛起来。
可今日,他步入这重新繁盛起来的汴京城,却直觉自己,似乎步入了一个崭新的帝国——他固然与之前那座富丽堂皇的城池有着太多相似之处,可那些这一年间新立的建筑、那些在街巷中努力奔走生活着的人、那褪去了奢华颓靡、正迸发出勃勃生气的官僚团体,却让这位算得上高丽最为熟悉大宋内情的金侍郎觉得无比的陌生,甚至畏惧。
尤其那位当朝权臣,还有他的僚属,能在几句话之间态度往复,让他们根本难以揣测真正的用意。更为可怖的是那赤裸裸的武力威胁,完全撕下了曾经富庶大宋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与那些野兽般凶蛮的女真人实质上并无二致……..
甚至更为可怕,这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野兽!他们带着市井商贾般精明的算计,能够一面握着你的手,冲你露出笑容,一面在背后干净利落,与你一刀穿心!
“……顾……顾枢相,照旧日成例,臣使此行还需觐见大宋官家……不知,不知枢相如何安排?”走投无路之下,金权泰深吸口气,小心翼翼朝面前这位权相试探道。
而顾渊这时似乎已没有耐心,在与这位高丽使臣纠缠下去,他与虞允文交换了一下眼神,而后便直接摊牌:“大宋军国事,已由我一言而决!侍郎此行,不就是为了试探,看能否付出些虚名利益,换高丽王朝升格、甚至脱离我大宋藩属……这些条件我在此便能应下,但凡事也总要有代价!”
金权泰一怔,没料到自己此番周折,最核心的目的居然就这样被面前这位权臣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应允实现,于是赶忙躬身行礼,连声问道:“不知上国有何条件,臣使已获金相与我王授权,当可在此与顾相直接商议!”
“哦?只怕是金侍郎你做不了这个主!”
顾渊还是笑,却没有再说下去,他瞥了一眼虞允文,后者会意,上前平静说道:“枢相条件,其实刚才已经开出来了。金侍郎——那便是宋与高丽,订下军事盟约。若是宋、金再起战端,高丽之兵,五万也好、十万也罢,当越过鸭绿江……具体条件,咱们还可详细商谈。”
此时此刻,金权泰已经被面前这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连哄带吓,唬得冷汗直流,急切间哪里还能决策这等关乎国运之事!
当然,那位权相也没有真打算与他讨论这些事宜,他只是无谓地挥了挥手,便吩咐身旁亲卫:“金侍郎舟车劳顿,不胜酒力,先送他和使臣们去驿馆歇息,待晚上再设宴款待侍郎。”
说罢,自有侍卫上前,不由分说,接引这些还未从惊愕中缓过神来的高丽人离开虎穴。
虞允文则凑上来,有些好奇地看着他问:“侯爷已经见过蒙兀使臣了?如何这么快便让他们答应……”
而顾渊则面无表情地瞧了这位小虞学士一眼:“你才给老子多少时间准备?刚才那些全是胡诌的,就是为了诈这自命不凡的棒槌!赶紧把那些蒙兀人给领过来,沙盘也给重新布置好,就按高丽已与我定盟,东西合击金国的态势——那群蒙兀人没什么文化,标示摆得明显点,需得让他们一眼便能瞧得明白!
然后还有——耶律大石那边,咱们派出的密使可有消息送回?”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