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昂刚过梁门,便听见那一阵高似一阵的“万岁”呼声透过厚重的雨帘传来。
他回首与自己的副将对视一眼,多少松了口气。
随他至此的骑军只有三十余人,显然,这根本不是一支奉命来“剿灭叛党”的力量,而是一支前往侦查探查的轻骑斥候。
快马沿着熟悉的巷子转过街角,马蹄的铁掌方才踏上御街的石板,紧接着他们便看到了此生难忘的情景——被人群簇拥着的大宋枢相顾渊!
这位虎翼军统领见状,几乎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向着顾渊拱手行礼:“御营左军虎翼军统领赵子昂,见过顾相!末将闻顾相遇刺,因而无令入京,甘领军法!”
“军法?”顾渊轻笑一声,居然还有闲情开起了玩笑,“——无令入京,为谋反之罪,赵子彦,真要学你祖上么?”
而后,还未待这位统领再出言分辩解释什么,他便招招手,示意这位宗室军将上马,加入到前往宫城的武装游行之中。
沿途,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支队伍,通过梁门下时,“万岁”之声已震彻宇内!
一队又一队前来拦截的兵马——他们有些看起来像是禁军模样,有些是各家家仆打扮甚至是宫中内侍模样。
但他们举着刀剑而来,却在这无上的威权面前再无可抵挡,只能着魔一般放下兵刃,呆呆地望着这股庞大的人潮从他们面前缓缓涌过,或者,有人干脆骂了一句,直接投身入到这狂热涌动的人流中来!
——这一刻,大宋沉沦的历史,仿佛终于从靖康以来最短暂狂烈的乱流中挣脱出来,重回到他本应奔涌的河道中去!
……
宫禁内自然也察觉到外面一浪盖过一浪的震动。
朝堂上,无论是秦桧这一系的清流,还是至今明哲保身的中立一派,或者是那些对太上还政持最坚决反对态度的团体这时都在交头接耳,努力猜测推断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位顺德帝姬的兵守在文德殿外,隔绝了内外联络,让秦桧这一场宫变变得虎头蛇尾——唯一的翻盘机会在于他留在外面的武力能够攻克虎穴,提着顾渊的首级来此,或许方能让这位帝姬死心——当然,那样的结局也有可能让她大开杀戒……
“帝姬!十九姐!莫要执迷不悟!那顾渊说他是活曹操怕都是美言了,根本就是司马昭之心!与你种种纠葛,不过为了你一个天家帝姬的身份,虚与委蛇罢了!他若谋朝篡位,难道真会留一个前朝血脉为后么!”
殿上,秦桧为首的一众清流,还在苦苦相劝,试图说动这位忽然带兵回返,将他们堵在宫中的殿前司都指挥使。
可赵璎珞只是用血红的衣角擦着剑,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没有阻止这些人开口,可谁想要近前两步,就被她目光狠厉地逼退回去……
少倾,守在阶下的燕小乙匆匆上殿来报:“有自称秦相公亲随的人自宫外匆匆回返,说是探得城中消息,要报于诸位相公。人就在
赵璎珞听了,看了看秦桧,又看了看御座之上道君皇帝,瞥了一句:“带上来!”
那人被两员甲士架着入殿,也许是还未搞清楚情况,居然看也没看就朝着秦桧慌张回报了一句:“相爷!乱臣国贼顾渊已离开‘虎穴’,向宫城杀来!”
紧随着这个消息,便是一道闪电劈开云层,一瞬电光映照得朝中诸臣面色皆是惊惧!
赵璎珞却终于松得口气,她摇晃一下,险些支撑不住。
张伯奋见状一挥手,便自有禁军甲士上前,将这糊涂蛋拖了出去。
“既然侯爷是向宫城而来,当性命无恙,殿帅也可不用担心了……”
“真不用担心么?”赵璎珞听他劝解,反而重重叹息了一声,“怕是我该担心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她的话音刚落,就看见又一员打探消息的秦桧仆从被一员甲士押着上来,这人明显是个有脑子的,先是看清了宫中形势,方才谨慎开口:“禀赵殿帅、禀各位相公……顾顾顾渊与乱民已入内城……梁梁门禁军没有抵抗!”
随后,消息开始一条接着一条被送入进来,只是那些措辞在一点一点跟着变化。
——原本被收买的禁军纷纷临阵倒戈,他们一队接着一队加入到追随顾渊的队伍之中,高呼着“万岁”向宫城进军。
到了最后,就连来传令之人也甚至都如替他们激动一样,向着文德殿上下文武众臣通传:
“顾渊兵马已过宫门……”
“顾侯爷已至文德殿下!”
听到这一消息,秦桧闭上双眼,认命似地仰天长叹;而道君皇帝赵佶却还在绝望挣扎,妄图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十九姐……”他求助似地望向自己的女儿,那位此时手中仍掌握着宫内千余禁军,还带来两百多精骑的殿前司都指挥使!
她一席鳞甲在身,至今没有明确地表明她的态度——也许在这位“父皇”的眼中,这位帝姬虽是不让这殿中诸人出去,却也未必就会让殿外的顾渊轻易进来吧?
赵璎珞冷冷瞥了眼这位父皇,一语不发地转身下殿。
她在大雨之中,奔袭几十里而来,浑身上下早已湿透,下半边身子也皆是泥泞,长发凌乱,显得有几分狼狈。
见到是顾渊立马在文德殿的台阶之下,那一瞬,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冲过去给他一个拥抱,还是与他举剑相对!
她勉强笑了笑,却只觉笑容之中尽是苦涩。
“原以为……我是回来救你,却没想,顾侯爷你已算尽了天下人心……如今之局,侯爷是想更进一步么?”
终于,她举起剑锋,隔着这泼天大雨,朝顾渊大声喊道。
顾渊望着她,没有答话。
他有些意外这位天家帝姬居然赶了回来,赶在自己之前控制住宫禁,省却自己不少麻烦的同时却也给他带来了新的麻烦。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之人,已不再是当年楼船夜雪中那位天真里带着几分赤诚的天家帝姬。
她有着自己的身份与立场,也被这场绵长的战争改变成了那位赵宋天家武力的实际掌控者……
如今他只是不知,挡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大宋顺德帝姬,还是殿前司都指挥使赵璎珞!
电光不断照亮二人的脸,晦明晦暗间,二人还有跟在他们身后的亲信兵马都只觉这场对峙漫长而又煎熬。
顾渊骑在马上,一席重甲,如山岳般巍峨不动;
赵璎珞横剑立于阶上,甲衣火红,犹若雨中之火。
沉吟许久,还是那位枢相缓缓开口,他看着眼前帝姬,语气沉缓:“淮水战后,赵殿帅曾赠我幅画,那上面提着一幅字,写的是‘凤凰渡口初相遇,一见顾渊误终身’。殿帅情谊,渊自知晓……今日,我也送殿帅一句诗吧。”
赵璎珞在雨中握着剑,雨水拍在她脸上,混杂着泪水滴落,让她视线已是模糊。
“何诗?”她颤抖着问。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遗民泪尽……南望王师……”
犹豫片刻,这位天家帝姬、殿前节帅,总算是品出诗中含义。她的眼中,原本已暗淡的光彩又亮了起来,而与她对视的顾渊,却依然目深邃,似深不可测的汪洋。
“我知道了!”赵璎珞点了点头。
然后,她双手捧剑举过头顶,负甲单膝下跪,就在这雨中、当着一众禁军、当着殿上朝臣的面,朗声应道:“——殿前司都指挥使赵璎珞及麾下五军,愿奉顾枢相令!请枢相,整肃朝纲、犁庭扫穴、雪靖康之耻!”..
她说着,又抬头对上顾渊的眼神,如当年雪夜那般一字一顿,压低了声音再次说道:“至于这大宋江山,姓甚名谁——又有什么关系!”
——闪电划过,惊雷再度炸响!
文德殿阶上下,二人一马纹丝不动。
“好!”
顾渊微微颔首,神色间写满郑重。
而后,他催动那匹黑色老马,拾阶而上。
赵璎珞则转身按剑,护持在侧。
他们走得极为缓慢,一黑一红的背影却好似映在雨帘之中,有如重生这个王朝的钢铁与火焰……
瓢泼大雨倾盆落下,密集地落在这对乱世鸳鸯的脸上、身上、刀剑甲胄之上,将他们全身浸透。这世上再无什么,可以阻挡他们碰触这个帝国最高的权柄!
汴京火海中誓要重整河山的人、楼船夜雪间想要翻覆乾坤的人——他们的背影此刻终于并行在一起!
而他们身后,是追随来的千百虎贲、上万士民——
山呼万岁!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