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见状方才下得马来,走到嵬名察哥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西夏晋王。
眼前之人矮小清瘦,满面泥尘之下,更显疲态。可偏偏一双眼睛,却好似燃烧着火,即便如此空前大败,也无法浇灭。
盯着那双眼睛,顾渊想了想,缓缓开口:“今年春天,我便欲发兵攻伐西夏,想要趁宋金和议,一劳永逸解决西北边患。当时便有麾下军将朝臣劝阻,只说嵬名察哥,天下名将,守备坚如磐石。嵬名察哥若在,则西夏东南诸军司,当固若金汤。所以我方才放任金人与你们结盟、方才放任你们出横山将吴玠李彦仙他们节节迫退而迟迟不发救兵……
我知嵬名将军在横山经营多年,堡寨要隘无数,若是其中放入六万大军戍守,则我军不知要耗费多少儿郎性命,方才能够攻破。所以只好出此下策,任金人与我军在西北形成会战之势,引将军来此,方有今日这场谋国之战。”
“我知,皇兄亦知!”嵬名察哥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迎着顾渊的目光,苦涩言道,“……顾王爷世间英雄,最会以势迫人。便是没有与金国定盟,也定会联络耶律大石,自西侵入。我大白高国别无选择,唯有行险、联金一战!”
他说着深吸一口气,由衷叹道:“顾渊,此一战是你赢了!可我大白高国带甲之士五十万,却莫要想着能轻易行灭国之举!”
“这就不劳将军操心了……”顾渊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想着替嵬名一族乞条活路,所以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语气神色间也有了些不耐烦,“刺国之战已已,孤惜将军之才,今日在此,是战是降,凭将军一言而决!”
嵬名察哥听罢先是一怔,随后仰天大笑。
他看了看身后那些追随至此仍未逃散的皇室禁军,又看了看半山腰自己皇兄所在,几乎是用尽力气向天吼道:“我乃大白高国宗室亲王——提二十万铁甲,镇守一方!今麾下儿郎尚在、陛下尚在、大白高国尚在!安敢言降!顾王爷,倒是要辜负你一番美意了!”
说罢,他再度扬起刀来,目光狠厉,指向前去。
“那倒也不会……”顾渊摇头,嘟哝一句,似乎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
他将手举起,身后自有大队骑士上前张弓搭箭。
但嵬名察哥却依然举着刀,没有放下的意思。
这下无需顾渊再吩咐什么。
箭矢叫啸如风,从他身侧掠过,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什么甲胄也不可能完全防御这样密集的箭雨。连续三轮,铁矢吞噬了当面这支被围得已是避无可避的西夏残军。嵬名察哥原本站在最前,身侧还有两三亲卫举着小得可怜的骑兵盾顶在他的前面,可即便这样,他们也护不住自家主帅性命了……
在亲卫死伤殆尽后,宋军骑弩那种短矢便射在嵬名察哥的面门上、双目中、脖颈里,冲击力带得这位西夏名将连连后退。他用此生最后一口气,以刀撑地,没有如最后那百余禁军一样被割草一样扫倒……
随后,宋军骑兵下马步战,他们沿着山路,给还有口气的党项武士挨个补刀,血水喷涌四溅,让那本就不如何宽敞的山间小路很快成为一条流淌的血色溪流。
顾渊一直耐心地等着自己麾下做完这一切,而后方才踏着血河,缓步向山上走去。在走过嵬名察哥尸身时,他特意停下来,踟蹰一下,方才低声吩咐道:“到底是一方名将,给他葬了……立块碑吧。”
……
半山腰的凉亭周围还被嵬名乾顺的亲卫搭了些帷幕风挡,只是仓皇奔逃之下,这风挡搭得无比简陋,不过两三杆长枪插在土地上,然后用些残破的大氅披风围拢起来。
西夏皇帝嵬名乾顺此时就瘫坐在那凉棚里,蓬头垢面,几乎是面无表情地望着顾渊缓缓走来。
那位几近篡逆的大宋靖北王,毫不在乎山脚下刚刚发生的杀戮,他向前走的每一步都淌着带血的脚印,而那显然是最后那些皇帝禁军的血。
顾渊没有等别人动手,自己一刀斩开帷幕。
残破披风随风飘散,大宋靖北王也终于见到这位大白高国的末路皇帝。
嵬名乾顺不似他的弟弟。他生得高大,有着高挺的鼻梁和一双深邃的眼。行至此处,这位皇帝似乎也在乱军中受了伤,身下用作地垫的裘袍已尽染红,还在身下汇成了小小的血洼。
见顾渊已经至此,他仰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察哥已经死了么?”
“死了……”顾渊简短地答道,没有多说。
然后,他挥手,让亲卫甲士斥退嵬名乾顺身边最后的亲随,而后自顾自地就在凉棚中随手寻了个马鞍坐下来,盯着面前的皇帝。
这位西夏之君,称得上器宇轩昂的一方雄主。在另一个时空之中,也让西夏在他治下牢牢控制着河西走廊。与他相比,赵家那三位堪称吉祥三宝。
“真是个傻弟弟啊,从来只知打仗,不知战争不过是手段,这天下之事,总有价码可谈……”嵬名乾顺闭上眼睛,转过了头,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可顾渊却只是将刀横放在膝盖上,冷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终于,还是那位大白高国的皇帝先忍不住,缓缓开口:“顾王爷是不打算留我嵬名一脉了对么?”
“老实说……上来前,孤的确想过,是否可能让嵬名一氏继续打理西夏。”顾渊看了他一眼,说道,“毕竟,孤的大敌始终只有金人。此战之前,也不过是想尽快将你们踢出战争。压服你们,既可作为对西辽的屏障,亦能省却我至少一年时间、数万精锐,从政略上讲无疑是划算的……”
“那上来后呢?顾王爷改主意了么?”
“是眼见嵬名察哥如此绝境,却依然高呼大白高国之号……身后依然有百余儿郎随他赴死。一腔孤勇,固然可悲可叹。可也让孤忽然觉得,这西夏塞上江南之地,离国不过百年,却已朦胧认同自己是不同于泱泱中华的一族一国……”
顾渊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极其少见地叫了一声面前这位皇帝的党项姓氏:“嵬名乾顺……此地西行千里,出玉门、至瓜州,当年皆为唐土,孤既然要还我汉家山河金瓯无缺,便须得将那些能够聚拢人心的东西打碎……所以留不得你了。”
他的对面,嵬名乾顺坐了起来默然了许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胜生败死,理当如此!”
他缓了口气,忽然又开口道:“顾王爷英雄盖世,当不至留难我大白高国子民?”
“这个自然。”
顾渊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他这才看清,这位西夏之君,胸口处早已一片殷红。当是被弩箭贯穿,不过没有伤到要害,方才能挣扎到这里罢了。
“好……”嵬名乾顺听到这里,仿佛忽然来了精神,眼中一亮,“朕还有不情之请,望靖北王成全!这军国事,皆朕与察哥所谋,宋夏之间,本无深仇大恨很,今兴庆府破,还请靖北王能善待朕的亲族……”
“这个不必担心,”顾渊站了起来,似乎是不愿再与这位皇帝攀谈下去,“孤并非外面所传有什么怪癖。至于你的家人,江南风物,自比五国城苦寒之地好上太多。”
“那便好……”嵬名乾顺喃喃应了一句,犹豫了一会儿却又说道,“靖北王给朕口水吧……着实是渴得受不了了。”
顾渊皱着眉头,看了一眼他身下的血洼,知道那是失血过多带来的副作用。只是如今,他人之将死,也不知要这水能做什么。
但他还是一偏头,自有甲士将自己腰间水囊解下,递了过去。
这位西夏皇帝接过,才抿了一口,便剧烈咳嗽起来,而后方才苦涩笑:“没有蜜水么?”
甲士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顾渊似乎明白这位一方君王之意,知道再无甚可谈。于是摆了摆手,吩咐周遭亲卫:“给他口酒,然后留个全尸吧。”
说罢,他似乎懒得再在这嵬名家身上花一点心思,看也没看那两个卸下弓弦上前的亲卫甲士,踩着带血的脚印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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