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五年十月十八,宋靖北王顾渊引三千轻骑穿过西夏横山防线,将他的战旗展开在兴庆府下。
这座西夏国都、大宋百年心病,此时如一头斗败的猛兽,垂头丧气地匍匐于河西走廊冬日旷野之间。
而此时,距离昔李元昊称帝建国已过去了九十三年。
……
兴庆府外十里。
赵璎珞靠在自己那匹枣红色的战马旁,眺望这戈壁荒滩的日落。西夏冬日旷野不同于中原江南,尤其是近日那条她还对不上名字的长河上了冻,河面结着层薄冰,反射着落日金红色的光,在河滩边蜿蜒盘旋着,别具一番悲壮气魄。
河的北侧是她如今所驻足的官道。十年前,西夏皇帝李乾顺花大力气修筑此道,便是为了将兴灵二州军资补给,方便向东南诸军州转运上去,巩固横山防线。却不料想,当精锐一朝尽丧,这条官道却似乎成了迎接那位大宋靖北王的迎宾大道。
昨日她收到快马传骑来报,今日便点起三百亲卫出城相迎,顺带着还拉上了降将李良辅。
要说这位西夏统军倒也是个想得明白的人物,破城之后将手中残军收拢宫城之下,眼见宋军轻骑杀入过来,只讨了一个勿伤宗室、勿屠百姓的条件便干脆地投降。岳飞治军严苛,自然兑现此些条件。这李良辅也积极配合,甚至单人独骑亲往灵州,劝降了那座之前刻意被宋军放过的坚城。看起来倒是有些以此做投名状之意。
她这位殿帅,如何看不出他那点微末的心思,因而此番来迎顾渊,特意带上了这员降将。也算是念在他恭顺的份上,让他在那位大宋的无冕之皇面前露个脸,方便今后展布。
“殿帅……顾王爷今日能到么?”
李良辅牵着马走上前来,恭谨问道。
“他说了今日可至,那便是今日。”赵璎珞瞥了他一眼,又补了一句,“当年济州到淮水,八百里路他也未曾失期,何况今日。”
“是……顾王爷世间英雄,是罪将妄自揣度了。”
他一语说完,只见周遭战马忽然都停下之前的懒散,警觉地立起耳朵,向东张望。而仅仅片刻之后,脚下碎石便开始微微震颤,显然是大队骑军在左近奔驰造成的。
“来了。”
赵璎珞没有多言,拍了拍他的肩甲,然后自顾自地翻身上马。
两百亲卫,跟着一道,就在这官道之侧列阵,火红的旌旗盔缨便在落日长风中展开。
冻硬的土地,对于轻骑疾驰再适合不过。更何况李乾顺也算得上一方雄主,对于自己腹心精华的兴灵二州,基建做得着实不错,官道两侧驿站、水井无数,甚至还专门修筑了条坎井暗河,直通向东面的几个军司。
青化会战后,顾渊大军紧接着转入对西夏残军的追击,那些重甲步军和炮兵自然是指望不上,甚至是白梃兵在这种长距离不眠不休的奔袭中也渐渐掉队,索性被用来扫荡残敌。如今是耶律明蒲领着这些临时从各军之中抽调的骁锐轻骑,再加上他本部一千不到的远拦子,构成这支骑军主力。
李良辅翻身上马的时候,就看见视线尽头,仿佛忽然冒出一排红色的旌涛,三千轻骑,竟然结成庞大的横队奔驰起来,铁蹄扬起滚滚黄尘,而他们头顶,那些血色赤旗在风中猎猎飘扬,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血河在奔涌流淌。
——汉家儿郎,踟蹰百年,再临这片土地!
哪怕冬日寒风凛冽,骑队中每一个人已然纵马奔驰得汗津津的。
那些年轻的军将士卒,无论出身何处、何族,此时也只觉无上荣耀!他们看着带头驰骋的那位统帅,每个人更是恍若不觉疲累,拼命催动战马,好似要跟着他一生追逐这样的长河落日,打到世界的尽头也在所不惜!
李良辅张了张嘴,想要朝身侧帝姬说些恭维的话,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赤潮卷涌,带着得胜之师的血腥煞气扑面而来,而后就在他们面前五十步处骤然减速。
三千轻骑虽然不多,可这样赤裸裸的武力炫耀,再配上那位靖北王身上的赫赫武勋,便不是他这样的降将敢于质疑的了……
沙尘滚滚,被风吹散。
顾渊带着兜鍪,一身扎甲外还披着件黑色大氅。他策马上前,脸上带着难抑自己的笑容。
凤凰渡口,楼船夜雪。
淮水惊涛,星夜奔袭。
京东南渡,临安天变。
再到汴京城下,乾坤再复的一战!
还有倾天暴雨中的策马上殿、还有青化镇上穿越时空的炮声……
他们终于靠着刀剑与血火,一点一点在将这破碎江山拼合回去。
——西夏,不过是这天下金瓯的第一块拼图!
当此之时,那位帝姬也执着自己的战旗,立马余茫茫戈壁的荒原落日中,远远望着他,笑得很是张扬。至于李良辅这样未曾谋面过的西夏军将,连带那些宋军骑士也不过是落日残阳下的背景。
“顾渊。”赵璎珞策马迎上,当着麾下将士面前,兜着圈打量着他,眼中尽是藏不住笑意。
“怎么?”顾渊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开口。
“没什么?”赵璎珞还是笑,骑马转到他身前,压着自己的声音,“只是想看看半日之内便击溃两国十五万大军的顾王爷到底长什么样子。战报前日传到兴庆府,已经将你吹到天上。说……你是道家天师转世,有百臂千手,招来天雷击灭金军无数。”
顾渊听到此处,只觉离谱。可看着眼前佳人,却按捺不住,居然当着麾下儿郎面前,将她一把揽到自己鞍上,而后附在她耳后,几乎一字一顿言道:“我长什么样子——里里外外,你赵殿帅不都一清二楚么?”
久违的气息扑面而来,赵璎珞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而后转过头,狠狠瞪了顾渊一眼。
他忽然动手,而她也多少有些半推半就,侧坐鞍上,可缓过神来,又不甘示弱地伸指抬起他刮得铁青的下巴:“——顾王爷,天下未定,三军将士就在身后,难道不该收敛一些?”
可话还未说完,顾渊便一挥手,指着周围莽莽荒野,指着天边落日残阳:“收敛什么?这天下与你终将归于我手,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分别?”
说罢,他大笑着扬鞭策马。三千轻骑追随他们马后,化作血与火的河,滚滚西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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