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骨灰盒上都覆盖着一面北三省的旗帜, 伴着整齐划一的踏步声, 一个个骨灰盒放入了烈士公墓中。
“敬礼!”无论是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战士, 还是前来迎接的军士, 所有人都在这一声令下后收腹挺胸, 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向着死去的战士表达自己的敬意,同时与他们进行最后的告别。
夹杂着凛冽的寒风呼啸和激昂悲怆的军乐声,周围的一些军人家属已经泣不成声。
秦云远注视着面前的一些无妻无子、出身虎头寨的军士的墓, 伸出手轻轻为他们擦拭碑上的雪花。就算他们生前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但是他和活下来北三省的将士和人民会永远记得他们。
他轻轻呢喃道:“只要我活着就会年年前来祭奠,你们不会孤独。”
顾泽蹲在秦云远的身边, 听到秦云远说了这句话赶紧补上:“我也会年年陪着云远来。”
秦云远听得这句话不置可否,只是站起了身, 离开了顾泽身边, 用实际行动表明了拒绝。
顾泽也站起身, 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跟上去。倒不是他胆子小,而是他在另一头看到了秦铁虎。
出于想带着人家儿子走一条饱受世人非议之路的想法,顾泽的心中多了几分亏欠的感觉,在面对秦铁虎时,也多了几分胆怯,这样的犹豫让他暂时不愿意走上前去,而是继续蹲在地面为战士烧着纸钱。
秦铁虎看着愈发显得瘦削的儿子脸上多了几分经历过战火的沧桑,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往儿子肩膀上重重地一拍:“你这小娃子总算是长开了些!黑了瘦了,我原本还怕你这小白脸的样子管不住七娘呢!”
秦云远有些意外战后父亲见到他后的竟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见他轻轻侧头去看那边的公墓, 秦铁虎继续说道:“当初我问过他们愿不愿意跟着安**干一场,胡子终究是不好混的,找不到婆娘,以后老了就彻底完了……现在他们至少死得对得起天,对得起地,看开些,你都快成年了!千万别学那边那个空军的崽子。”
秦铁虎的手在秦云远的头上狠狠一削,让秦云远觉得一阵痛。
秦云远将自己头上的军帽摆正了些,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从前那个伫立在战机前神采飞扬的青年如今蹲在墓前,要不是他的手还在机械化地烧着纸钱,恐怕其他人都会以为他是个石雕。
苍白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也没有一丝神采,整个人好似都被抽离了灵魂,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不会的。”秦云远向父亲保证道,他知道自己一直把控得住感情和理性的分界线,所以他绝对不会陷入这样完全失去自我的境地。
另一头的言启明走到了薛华的身边。其实他和薛华之间也有一段不浅的交情,所以先前薛华才会把他最亲的兄弟安排在他身边,可是他还是让那个人永远地长眠在了这冰冷的墓地中。
他对不起薛华,要是他早点注意到他离开了指挥部,就可以阻止这一次的牺牲……
蹲在墓前的薛华突然改变了动作,他没有转过头,他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墓碑上笑得腼腆的青年,手却一把攥紧了言启明的衣领:“为什么不拦住他……”
不知多久没有发声的嗓子异常得沙哑,如同砂纸的摩擦声般粗糙而轻微。但是呼啸的东风还是将话传递了入了言启明的耳中。
言启明丝毫没有觉得这句话是声色俱厉的质问,他清楚地感知到这个天赋丝毫不弱于他,军中为数不多让他尊重的战友只是在倾吐些许情绪。
他的脸庞仿佛被冻住了,连眼睛里都没有焦距,只是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他: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明明眼前这个人都没有哭,言启明却感觉到自己被他浓郁的悲伤所环绕,他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只能不停地说着:
“对不起。”
薛华始终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与言启明就这样僵持着。
直到顾泽走了过来,将言启明扯开,然后对视着那双仿佛只剩一片漆黑的眼睛:“走,我陪你去喝一杯。”
薛华的瞳孔微微发生了些许变化,然后出乎一旁的言启明意料的,这个人竟然点了点头。
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对方是同类。
为了防止暗杀以及其他安全事件,顾泽没有选择酒吧,而是将薛华带回了薛华的家——一个普通的政府分配的住宅,里面没有任何杂乱的东西,一切都干净整洁、井然有序,看得出薛华是个有着良好生活习惯的军人。
唯一给这个房间增添了一抹人气的则是摆放在桌面的相片。
相片里一个身材高大的军服青年搂着一旁的少年站在中央军校的门口,而在一旁的对联也是在无形诉说这对不被世俗认可的爱侣的抱负——“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此门”。
“不喝酒?”顾泽看来眼就转移了视线,他将这个颓废得宛如半死的青年一把丢在了沙发上,然后找了又找,才发现这个单身宿舍里甚至连一个酒瓶盖都找不到。
薛华晃了晃脑袋,然后带着几分怀念地想了想:“建林他喝不惯酒,我们都不喜欢酒。”
这么一说就打开了话匣子:“我们都来自南方,气候没那么冷,家里也算小富,建林就住我对门,我们算是从小到大都在一起,后来响应孙先生的号召,我们一起瞒着爹娘去加入了中央军校,最后我们都没瞒住,被爹娘找上了门。那时候多年轻,我们都昂着头誓要为革命流尽最后一滴血,想法设法把爹娘劝回了老家。”
“但是后来我们发现了,爹娘说得对,自己无论如何都比不过那些家里有权有势的家伙,如果领了毕业证就等于欠了卖身契,被那些旧官僚套牢拉去战场去当炮灰,那年我十九,建林才十六。我们坐船、坐火车逃到了这里,当时我们身无分文,我还因在潮湿的船舱中待太久而得了重病,连从床榻上起身都做不到,你能想象那种绝望吗?可是建林带着我们的梦想鼓励我,别看他比我矮,比我小,还腼腆得动不动就脸红,可是他能为了我不被旅社赶出来去街头卖艺,指引我的一直是他,最坚强的一直是他,先捅破那层窗户纸的也是他……”
“我们约好了,以后战争结束了就向爹娘坦白,然后去找一个江南水乡的小地方拍个结婚照一起过完余生。我都准备好了戒指……”
“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建林他为了我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快要熬出头了,每个月能开开心心见上一面我已经很满足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那么一点点幸福都要剥夺……”
顾泽看着这个僵硬着面部自顾自继续说的男人,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掏出了一枚戒指递给了他:
“其中一枚已经与他一起下葬,这一枚是他给你的。”
薛华注视着戒指里雕刻着的“X&D”,原本僵硬的面部一下子失控。
他那样紧紧攥着这枚戒指,甚至连手也因为过于用力而不断颤抖着。瞬间,这个刚才还强装得极为坚强的高个汉子就这样紧攥着那枚戒指,哭得撕心裂肺。
秦云远摘下了自己的军帽,将上面的雪花清理干净,然后正打算拍打肩上的雪花,就看到面前的门被打开了。
顾泽一个闪身出了门,贴心地拍打着秦云远身上的雪花:“你听到了多少?”
秦云远将他的手拍开,听着屋里的哭声,顿了顿道:“大概是全部。”
顾泽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反而又进一步贴了上来,见秦云远下意识侧身离开,嘴角溢出了几分苦涩的笑容:“如果我死了,你愿不愿意留一枚戒指给我?”
秦云远很快明白了一向傲气的顾泽为什么会说出关于身后事的话语,他低下头直视着这个快成为青年的少年:“想也不用想。”
“你以为一个悲伤的个例加上一些拙劣的演技就能让我的态度发生变化么?”
秦云远的语气如同刮来的寒风,让人感觉到刺骨的凉意。他带着皮质手套的手不徐不疾地擦拭干净了自己落满了雪花的衣物,然后他转身离开,同时公事公办地开口:“顾泽,大帅和其他人在公馆等着你,不要让他们等太久。”
“呀,被看穿了……”顾泽轻轻叹了口气,云远真是越来越懂他了,这样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今天自己依旧没有从与云远的交战中占取一丝便宜,不过乐观又自信的顾泽安慰自己:
若是这个人不在意自己,那么他怎么会与父亲分别前来接自己。
而且云远的回答还有一层意思——云远不会在他死亡前先让他面临死亡,所以永远不需要做出这样的举动……
品出可能存在的这么一层意思后,顾泽心里一下子暖了起来。
里面的哭声依旧刺耳,但是顾泽明白他和秦云远永远不会达成这样的结局。
只要够强,就能避开所有的悲剧。
顾泽再次走入了房间,身为一个局外人他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去对薛华进行一些高高在上的说教。
“空军的沈司令让我转告你,这一周你没必要去训练,好好处理下私事。”顾泽拍了拍薛华的肩膀,“然后记得七天后作为空军一师副师长归队。”
能够走出来,未来必然是一柄空军利剑,若是不能,那就只能生锈尘封。
这是只有薛华自己才能做出的选择。
当一众政要将领在顾公馆汇聚的时候,在扶桑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屋内,几个穿着和服的男子也聚在一起坐着。
他们其貌不扬,穿着也不起眼,口吻中隐隐以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为尊,并进行着激烈的讨论:
“天皇陛下是被那些出卖帝国利益的政客迷惑了!”
“华国是我们大扶桑帝国的!可是陛下竟然在那些白种豚的逼迫下,不得不选择与那些肮脏的满洲豚谈和!那些使得陛下威严受损的政客都应该剖腹自尽!”
“我们陆军才是帝国的中流砥柱!我们应该进行zh维新!”
“够了!”那个中年人听到越来越多的“维新”等大逆不道的词语冒出来,只觉得汗流浃背,忍不住喝止了这些狂徒。
其他的青年军官对视一眼,想到这个中年人身后的亲王殿下,还是恭敬地低下了头:“是!”
“亲王殿下知道你们的忠勇,但是这次战败陆军有着不可饶恕的罪过!”中年人站起身,身后悬挂的旭日旗为他增添了几分威仪。
“是!”
“所以依照亲王殿下的意思,你们必须戴罪立功!才能让陛下重新意识到陆军的价值!”
“是!还请先生赐教!”其他陆军青年军官将头叩在了榻榻米上,恭听亲王的指令。
不久后,三三两两的人从这间平房中走入了夜幕,一双双眼睛里充斥着对于天皇的似火信仰向着远方前进……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
预备下一波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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