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回到顾公馆的。
每个男孩都曾经濡慕过父亲。
顾泽也是这样。
在他的记忆中, 他的父亲一直是那样一个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汉子, 他永远如同一座永恒亘古的高大山脉伫立在他的心中。
父亲是整个北三省的英雄, 也是他的英雄。
可是什么时候父亲变成了这副模样。
躺在担架上的人脸上的血色在不断地消失, 同时在腹部两处被子弹射穿的弹孔中正在不断地流出鲜红的液体, 无论一旁的医生与护士怎么阻拦都没有办法将那两个弹孔完全堵住。
秦云远坐在顾泽的身边。他们都没有想到那个陪伴了顾亭多年的副官会叛变。
那列车内死亡的一些身经百战、忠心耿耿的警卫并不是完全因为列车侧翻而死亡的,其中有两人是在昏迷时被那个副官偷偷拽起头,狠狠砸在了列车的座椅上死亡。
扶桑人和中央政府最后的杀手锏一直不是埋伏在两岸的杀手,也不是伪装成骑兵连的特工队, 而是那柄悬在顾亭头顶的利剑。
至于如何调查这起事件不是一件头等首要之事,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保住顾亭的性命。
若是在星际,这么一点点伤完全不打紧, 可是如今的医疗设备太过于落后,而秦云远的本职也从来不是一名医生, 所以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作为一名子侄辈守候在顾亭和顾泽这两位顾家现在和未来的掌权人身边。
他在顾泽告白后已经许久没有与他有过亲近的肢体接触, 但是这次, 他伸出了手,将顾泽的手紧紧放置于温暖的掌心之中。
顾泽转过了头,他的唇泛着白,牙关微微发抖着,他静静地注视着一旁的秦云远,脸上多了几分虚假的笑容:“会没事的,对不对?”
“对。”相比较而言,秦云远就笑得更加真挚了不少,他不爱笑, 但是作为一名商人,他的笑容能够欺骗所有人,更别提是如今心甘情愿去被欺骗的顾泽了。
云远说的总是对的……
一切都会没事的……
顾泽抱着这样的信念再次扭过了头,由于之前的事件,他的神经高度紧绷。
他的右手放在兜中,随时能够为父亲抵御下一次敌人的进攻。
等到父亲的担架被推入了手术室,他眼中的警惕依旧没有消失。
秦云远轻轻扯了扯顾泽的手,顾泽这才如同失去了庇护的幼兽迷茫地转过了脸。
“松手。”秦云远见附近的人越来越多,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前去作为指挥,命令某些人禁止进入,无论顾亭是否能够撑过这一节,关于顾亭的消息都必须立刻得到封锁。
他以为以他和顾泽的默契,顾泽肯定能够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下一瞬间顾泽却将他的手攥得更紧。
直到秦云远的眼中露出了些许疑惑,顾泽这才迟疑着逐渐松手,当秦云远要将手全部抽出时,顾泽又一把攥紧了他的手。
“豹叔,你跟着云远!”
秦云远想要拒绝,毕竟他还是有着自保之力的,而且他的身份也并不会吸引暗杀者的视线,而顾泽如今心神几近失守,一旦杀了他,安**中的少壮派也就失去了与守成派相较量的继承人……
但是注视着顾泽丝毫不带着一丝妥协的狼崽子似的眼神,秦云远还是将他的话全部咽了下去,他自觉自己还是犟不过这个牛脾气的小崽子,于是使了个眼色让其他出身虎头寨完全值得信任的卫士保护顾泽后,将手从顾泽手中抽出。
秦云远下了楼,见到了各级北三省听到消息而来的政要、将领以及各大媒体,而这些达官贵人的身份和大量的人数也让普通将士都无法招架。
所以秦云远毫不犹豫地亮出了枪,对着天花板就是一枪。其他没有配枪的人惧于枪声,而有枪的高级军官都是知道秦云远的枪法和背景,所以出于多层考虑,在震耳欲聋的枪声后,原本嘈杂的环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秦云远也在这时候亮出了顾泽的名头:“少帅有令,所有人都在外处等待,若是有人打算擅闯意图惊扰大帅,我有权击杀这样的敌特!”
穿林豹脑瓜子虽然算不得聪明,但是也算不得蠢笨,见秦云远态度强硬,立刻与其他卫兵端着枪往前走了几步,将那些人拦在了外处。
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就算有人色厉内荏地说着秦云远和顾泽此举是打算谋反,囚禁大帅,但是终究没有人敢冒着秦云远冰冷的目光再前进一步去试探对方的底线。
这时候,一个卫兵跑了过来,在秦云远的耳畔耳语道:“大帅醒了,少帅让您进去。”
秦云远听了他的话立刻转身冲入了房内。
醒了有多种可能,究竟是真正逃脱了死神的魔爪,还是在伤势已经无法遏制的情况下强行逼迫自己醒来……
当秦云远伫立于三楼空荡荡的走廊上时,他已经明白了答案。
若是还有一线希望,这些国内圣手的脸色绝对不会如此灰暗,那些用来拯救生命的医疗器械也不会撤出这里。
终于又要面对这样的结果了吗?
从宋二毛、董建林等战场上牺牲的兄弟,到如今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对他而言亦师亦父的大帅……
他已经努力,却依旧没有办法阻拦黑白无常勾走他们的性命……
真是前所唯有的挫败感……
来不及沉溺于自己悲伤的情绪中,秦云远心头冒出了一股更加强烈的担忧,他知道顾泽对于父亲的感情,如今还有几分孩子气性的小家伙究竟会如何!
推开了房门,他看见顾泽坐在病床旁的椅子旁,与自己的父亲说着最后的话。
秦云远走到了这位曾经跺跺脚就能使得华国抖三抖的大帅面前,眼里全是发自内心的尊敬,以及无法挽回这位英雄性命的歉意。
躺在病床上的顾亭眼中已经没了以往的锐气,只剩下一团濒死的浑浊,他白到几乎与肤色相同的嘴唇微微颤抖:“云远……好孩子,以后,这个蠢,东西,交给你了……要是他不听,不听你的,直接上手打……”
顾泽伸出手揽住了秦云远的脖子,青春洋溢的少年露出一丝痞痞的笑容:“爹,你可别这么说,云远已经像个管家婆一样了……”
当顾泽在似乎毫无芥蒂地笑的同时,秦云远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体轻微的颤抖。
他躬身答应了顾亭的嘱托:“顾叔叔,您放心。”
“我会一直守护少帅,至死方休。”
秦云远举起了右手郑重地一字一句向着躺在病床上的顾亭起誓。
尚且在父亲面前竭力表现得不那么悲伤的顾泽惊讶地转头,而躺在病床上的顾亭则是面露满意,他没有看错人,他的孩子也没有看错人——秦家父子是最为值得信任的存在。
有秦家父子,有第一军,还有孙臣颖,言启明,他的这个蠢孩子应该不会出事了……
顾亭觉得有些累了,但是他深知自己还不能睡。
他死死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想要将未说完的嘱托和没来得及对自家傻崽子的教育说完:
“我死后……不用管我……一定要封锁消息……暂缓出殡……”
“孙臣颖……虽说看着是个倔驴子……但是是我安插的心腹……”
“我顾亭的继承人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别流猫尿!”
见顾泽条件反射地去擦拭并不存在的眼泪,顾亭更是被自家那小崽子气笑了:“蠢东西……做事不经脑子!”
“你脾气不够稳重……记得多和云远学学……”
顾泽脸上刚露出配合父亲的讪笑,就因顾亭的一句话而呆愣:
“我死的事情和扶桑人脱不了关系……但你现在不能为你爹报仇!蠢东西记得没!”
伴着最后一声尽显大帅气魄的吼声,顾亭终于觉得自己老了,不仅躲避不了子弹,也没有办法再在这尘世多留片刻。
眼前已经播放起了他人生的走马灯:
年少贫寒,凭着本事落草为寇;
他与六个兄弟在山神庙结为兄弟;
随着势力的壮大,他不得不亲手杀了背弃自己的兄弟;
他成了整个北三省的大掌柜;
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彻夜翻着自己辨识不完全的字典,因为认为儿子是上天赐予他最大的福泽,给他取名顾泽;
那小家伙一天比一天大了,还带回了他兄弟的孩子;
他的兄弟也回到了他身边,并继续用生命护他周全……
耳畔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哭嚎声,那天赵三郎死的时候,他好像也是这么哭的,明明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却总能哭成泪人。
用尽最后的力气,他将那只试图紧握他的大手放在了他孩子手上。
就算七弟会说他自私,但是还请你保护顾家的火种,继续活下去……
脑子转动得越来越慢,他感觉到了死亡的感觉。
他的孩子还只是个蠢笨的少年……
他规划了许久的北三省振兴计划也只是刚刚开始执行……
他想看着他的孩子结婚成家,
他想听他的孙子娇娇嫩嫩地喊一声爷爷。
他想帮他的孩子将北三省的基础都打牢固,
然后再把那样的北三省交给他的孩子。
最后,他可以抱着他的孙子吹牛:
“要没了你爷爷,你爸才不会这么威风!”
他的孙子一定是个机灵的小家伙,而他也早就想要了如何和孙子辩论的话,孙子一定说不过他。
耳畔好像响起了“六哥”、“爹”、“爷爷”的熟悉呼唤,顾亭弯了弯唇角,只觉得自己置身幸福之中。
戎马半生,原来他终是这样的俗人。
身上尚且带着输液管和其他医疗器械的秦铁虎不去管自己身上又被撕开的伤口,跪在病床前哭得撕心裂肺。
顾泽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好似还回不过神。
穿林豹走了进来,眼中满是悲愤的怒火:“少帅,三军本来就因为作战演戏准备好了!咱们先去揍扶桑矬子还是去弄死中央政府的官老爷?”
见顾泽眼里瞬间攥紧了拳头,眼中高度的充血使得他整张俊秀的脸变得如同地狱修罗般可怖,秦云远立刻从顾亭的离去中回过神:“顾……”
但他话尚且没有说完,就看到顾泽猛地站起身,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人,他怒吼道:
“揍个屁!不准出兵!!!”
吼完这句话,他一拳砸在了洁白的墙面。
那一瞬间,墙面绽放了一朵血红的花。
然后他推开一旁的秦云远冲出了房门。
秦云远是在一条密闭的走廊里找到他的。秦云远松了口气:看来他还算有脑子,知道不能靠近窗口防止被狙杀。
在白净的灯光下,顾泽蹩脚地用着不熟练的动作点着了烟,然后想要吞云吐雾一番却反而因为一下子吸入过多而呛出了眼泪。
秦云远的视力能够清晰明辨出这条烟与顾亭生前抽的烟一模一样,因而他没有阻止,而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顾亭因为吸烟而呛得满脸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顾泽终于放下了烟,他双眼无神地目视前方哽咽着开口:“云远,你说,我能变得和父亲一样么?”他真的能够改变历史?能够扭转乾坤么?
“能。”秦云远将面前少年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脸上是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柔。
他轻轻安抚着这头受伤的幼兽:“你会比你的父亲更加优秀,毕竟你日后还要拳打老毛子,脚踢扶桑人……”
而怀中的少年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啜泣,然后紧搂着面前的人,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般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