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状元啦!真的是状元!”
一整晚冯少棠耳边都是老毕絮絮叨叨的声音, 他就如同自己中了状元一般, 彻底疯魔了!
“连中三元啊!连中三元!我老毕以后出门那也是有身份的人了!竟然认了连中三元的文曲星做弟弟!这可了不得!够我回乡吹一辈子!”
冯少棠忍不住拿筷子点了点他的碗碟, 道:“赶紧的吃饭吧, 人家酒楼都要打烊了!”
“吃饭急什么?”毕昔年一抹脸上的油汗, 仰头又灌了一杯, “今儿我替兄弟高兴!不醉不归!”
“可我没喝酒啊。”冯少棠不禁叹息道。
“那不管!你年少, 不便饮酒,哥哥我代你喝!”老毕话罢又干了一杯,“状元啊!状元啊!啊!啊!”
冯少棠心知, 这货估计是喝高了,她开始愁眉苦脸的思索,待会怎么将老毕弄家去才是。
“我说那梁德明真不得好死!他自个买通人偷了你的卷子也就罢了, 被抖落出来, 竟还敢反咬你?也不瞧瞧他那德行,可配做会员?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呢, 他以为胡乱诬陷就能给自己脱罪了?本来舞弊案顶多革去功名, 永不许科考, 他到好了, 搞到殿试上诬陷人, 这可就是欺君之罪了!我看那, 这会子大理寺可绕不了他了。”毕昔年夹了口菜,义愤填膺的絮叨。
冯少棠笑了笑,没有搭话。她很清楚在背后真正设局的是谁, 只一点, 那个誊录官的死,就足以证明此事并非梁德明能办得到的,可如今别说吃了瓜落的大理寺卿,回去定会重重判他,就算是刘名权,只怕也要杀人灭口,绝不会让他再活在世上了。
其实从头至尾,梁德明又干了什么呢?他除了嘴巴欠点,为人倨傲了些,说到底也并没有做违法乱纪的事,然而此番之后,只怕性命都难保……
这便是朝堂,杀人不见血的朝堂。若没有权势,只沦为棋子,最终连死都不会明白究竟是怎么死的!
冯少棠自己倒了一小杯酒,仰头干掉,就当作是壮胆吧,她如今将要战斗的便是这样的地方!
酒过三巡,老毕已然摊倒如泥,冯少棠使钱雇了小二搀扶他回家,一行人走到巷子口,却见他们租住的宅院门口,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厮逆着寒风,抱胳膊蹲在地上,似乎是在门口已经守了不少时候了。
见冯少棠等人回来了,那小厮忙上前行礼道:“可是冯状元当面?”
冯少棠还有些不习惯这称呼,她愣了一下,才回道:“正是少棠。”
“我家老爷邀您明日过府一叙。”说罢这小厮从怀里掏出了一名帖递了过来,“还烦请您赏光。”
“你家老爷是?”冯少棠问道。
那小厮瞥了眼在旁的店小二和迷糊着的老毕,笑了笑只道:“名帖上有,冯状元瞧仔细了。”
冯少棠心中一动,便将帖子揣进了袖中,顺势掏出几个钱递了过去:“小哥冻了一晚上了吧,真是辛苦了,拿去吃点热茶。”
那小厮也没推拒,领了赏钱,欠了欠身便走了。
合着小二将老毕安顿好,冯少棠回了自己屋,方才展信查看,只见上面一行字:明日寅时,西门东二胡同柳苑。落款则是一个风字。
冯少棠忙想起一人,吏部右侍郎聂启封,老爹名册上的暗棋之一!
说起来六部的侍郎是仅次于尚书的官职,而吏部尚书一直空缺,左侍郎刘名权便成了实质上的吏部尚书,聂启封身为右侍郎,位居刘名权之下。
老爹告诉她的消息是,聂启封早年就投了贤党做内应,后来又成为张首辅摆在吏部制衡刘名权的一枚棋,按照前世的说法,便是双料间谍,如今的聂启封到底是谁的人,还真不好说了。
名帖的落款是个暗语,时间几乎是天刚刚亮,地点看来也是座别院,难怪方才的小厮不愿道出来处。冯少棠升起炭火,将名帖就火给烧了,随即洗漱躺下,她翻来覆去的想了想,没想明白老爹这暗棋一来便急着见自己,究竟是何用意,于是便干脆合眼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起身出了门,大街上空荡荡的,几乎没人,自然也不怕有人盯梢。冯少棠按照名帖上的地方寻到东二胡同柳苑,还未敲门门就开了,昨晚那小厮冲她笑了笑,又左右看过无人尾随,方拉着她进了院。
柳苑虽然名中含柳,苑里却并没有柳树,只怕柳字是过去旧主人的姓氏。冯少棠跟着小厮进了正屋,却见一人端坐堂上,恭候多时。
这人年约四十许,瘦长脸,神情严肃,眉间留有川字皱纹,想见平日里定然是常常皱眉。他见冯少棠进了屋,又习惯性的皱了皱眉,开口道:“冯公子可知吾乃何人?”
冯少棠一愣,忙回道:“可是聂侍郎当面?”
聂启封点了点头,道:“看来冯阁老已将全盘都托付于公子了。”
小厮上前倒了茶,两人分主宾坐落。冯少棠率先开口道:“临行前,家父嘱咐过在下,非到关键时刻,不得叨扰聂大人和袁大人,却不知聂大人今日招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聂启封端起茶盏,开盖抹了两下未喝又放下,斟酌了片刻方道:“冯阁老就未曾让公子给我等捎口信?”
冯少棠一愣,忙回道:“没有,家父甚至觉得在下不与两位照面更为稳妥。”
聂启封闻言,显得有些失望,只叹息道:“确实,不照面更稳妥,今儿见过之后,明日老夫与公子也只是陌生人。”
“在下明白。”冯少棠揣着疑惑回道。
聂启封又道:“既然已经来了,公子不妨略坐,虽然不知晓冯阁老是如何与公子交代的,但七年已然不算短,京都的情势变换甚多。不知公子可有闲心听老夫说道说道。”
冯少棠忙起身恭立道:“愿闻大人指教。”
聂启封摆了摆手,示意她落座,道:“公子应当知晓,阁老当年是如何被逼走西北的。他这一走不要紧,可安排好的人事却无人牵头。
阁老的门生刘名权原本反水皈依了张文举,可待阁老走后他又回头另立旗帜,自诩为阁老的继承人。阁老让我等联络的侍郎梁昊,被户部尚书王坤挤兑,没过三年就外放绵州了。老袁也因母亲亡故,回乡丁忧,至今都没有音信。”
冯少棠点头应和,当听到梁昊外放的时候,不禁心中一沉。老爹和她都预计到了梁昊会被王坤刘名权排挤,却没想干脆被弄到了地方上,不在京都了!
这预计中重要一环的缺失,对冯少棠的影响不可谓不大,但要想将再他弄回来,只怕是千难万难。后来又听说兵部的暗棋袁谯也不在京都了,心中更是失望万分。
“不仅是人员缺失,局势也大有变化。早年张文举逼走了阁老,却一改权臣作风,这些年下来,与皇上到底也生出了些默契。皇上对于他和他背后的贤党不再那么排斥了。世家豪门子弟借机纷纷进入朝堂,把持了不少要职。
清流一派自从梁昊外放后,一度被贤党打压,直到刘名权站出来牵头,方才创出些局面,这几年刚刚能与贤党抗争,平起平坐。
如今两方势同水火,朝堂上已经听不到第三种声音,入朝者不选贤党就得入清流一派,两边不倒除非是皇亲国戚,否则压根没有立足之地啊!”
冯少棠闻言心中一动,聂老当下说出这话别是有什么隐藏的意思?他是想劝说她择一方投靠吗?
果然,接下来聂启封就劝道,“所以公子此次回来,当务之急,便是选择立场。否则公子势必两面为敌,举步艰难!”
冯少棠忙道:“大人说的是,按理在下回到京都,该是顺着家父入清流的,可刘名权又怎么能容得下在下呢?”
聂启封皱眉道:“不知公子与刘名权到底是因为何事存了嫌隙的?可有化解的余地?”
冯少棠转而言他道:“大人觉得刘名权是个什么样的人?”
聂启封窒了窒,方道:“才富五车,胸怀抱负,唯功利心过重尔,不过功利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小节。”
冯少棠暗自摇了摇头,看来这些年刘名权做戏做的还真算了得,竟然归属一部,朝夕相处的聂启封都没有识破他的假面具,对他的评价也仅仅是功利心过重而已?
当然,她自不会将流放路上,刘名权逼迫他们冯家父女的事说出来,毕竟无凭无据,均是妄言罢了。而且聂启封如今是谁的人也很难说,毕竟就像他所述,七年时间太长,世事变幻早已不同。
冯少棠想了想道:“许就是因这功利心过重吧,他既然连梁昊都容不下,生怕分了自己的权势,又怎么容得下在这么个正统的冯氏子孙呢?说到底终究是权势二字啊!”
聂启封又皱了皱眉,叹息道:“许是如此罢。”
“所以在下估计也只能倒向贤党了。”冯少棠接下来的话令聂启封差点惊的站起身来!
“这……只怕不妥吧!公子!”聂启封提高了嗓音道,“毕竟冯阁老是……”
“家父是家父,在下是在下。”冯少棠摇头道,“重新振兴冯家,是在下唯一的愿望,为此在下没必要楸住过往的仇恨不放,又或者是固守一方不能妥协。在下初到京都时自然是甘愿归属清流的,可若是清流容不下在下,那在下只能选择贤党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啊!”
聂启封似乎被她的一番话说呆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他不由得道:“公子且不必如此灰心,或者还有转机也未可知。刘名权那里老夫会派人去疏通疏通,清流如今也不好过,自然是应该放下干戈,同心协力才是。”
“那在下就等大人的佳音了。”冯少棠也不坚持,顺水推舟的道。
之后两人又说了些闲话,聂启封又邀她一道用早膳,被冯少棠借口不能久留给辞了。当她迈出了柳苑的门槛,回头望时,却不由心中惴惴。
临行之前父亲将朝中人事再三梳理,想给她寻些帮手班底,如今看来,连隐藏的最深的双料间谍聂启封对刘名权都俯首称臣,还谈什么其他人呢?只怕是都不能用的。
难道自己只能像对聂启封所说,舍弃清流,投靠贤党吗?清流的领头人刘名权容不下她,贤党的魁首张文举难道就能容得下?她若真光凭张文举那一句勘用,就信了他,只怕死的会比梁德明还莫名其妙!
或许做个纯臣才是她唯一的选择,两方都是她的敌人,她自不可能假意投靠,便只有夹缝求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