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少棠自从与聂启封放了话之后, 就一直等着清流或贤党表态。但迄今为止却没瞧见任何征兆。
对此, 她并不觉得意外, 要知道如今清流的头领毕竟是刘名权, 即便是清流们一千一万个想把她这位昔日魁首冯阁老的独子, 拉拢到自己这边, 碍着刘名权也是不能公然有举动的。
贤党就更别说了, 虽然张文举在保和殿帮了她一把,但并不代表什么,再说贤党眼里, 她冯少棠也许分量并没有多重,只不过是个有些才学的新人,拉到自己这边其实也只有气气清流用处而已。
她冯少棠从不自视甚高, 在两党眼里, 她这个新晋翰林一没根基,二没人手, 根本不值钱。
但此刻张幼熙的问题, 却令她心生警惕。张幼熙毕竟是张文举的幼子, 又或者是张文举在透过儿子, 给她某些暗示不成?
“什么站队?”她故作无知的问道。
张幼熙大笑, 声音都没有压低, 就在大庭广众下公然说道:“我就不信少棠你没瞧出来!我爹和刘名权带队进园子后,众臣的态度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朝堂上的贤党清流少棠你总该听说过吧?我说的站队, 自然就是指你选择投奔哪一党?”
他的声音被熙熙攘攘的劝酒声盖住了, 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冯少棠却皱了皱眉,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
站队这事虽说明眼人都知道,却是不好当众说出来的,张幼熙这小子说话心直口快,爱开玩笑,就连这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话都说得毫无顾忌,一点儿都不婉转迂回,当真是老谋深算的张文举的儿子?真是贤党派来和她试探接触的人?
莫不是就一傻小子,随口问问罢了?而她则是想得太多?
她飞快的在脑海中一转,拿定主意开口道:“我还未想过这事,也并不太想早早站队。反正如今我也入了翰林院,先从殿前伺候起,也算不上是有实权,自然不必这般上赶着站队吧?”
张幼熙闻言,倒像是被戳中了痒处,连连拍着冯少棠的后背道:“说得好!说得好!我也是这打算呢!管他什么贤党清流,我们都一概不理,懒得理会他们的破事!
天天就知道在朝堂上你争我抢,也不论政论是对是错,只要是对方党派提出来的,就撩着脖子的反对!这哪里是社稷之臣?分明就是乡下人吵群架!”
冯少棠被他拍的直咧嘴:“……”看来真是想多了。
于是乎,整个琼林宴上,没有离席敬酒的,也就剩下冯少棠和张幼熙二人而已。而清流也好,贤党也好,都十分默契的没有人再问过他俩,就好似今科的状元和探花,并不存在……
宴席散了之后,老毕表示冷菜没吃饱,又呼朋唤友的去宏鹤楼吃酒,冯少棠不想喝酒,只说先回去。老毕不干了,拦着她道:“兄弟,今儿你才是正角儿!先跑了算啥?”
冯少棠笑道:“我去了你又要多了,得喝双份!”
老毕腆着脸来拉她:“双份就双份,哥喝得起!”
冯少棠看看左右,他请的那些个人中,有同进士也有进士,于是心里便明白了。
老毕生性喜欢结交朋友,为人又长袖善舞很会来事。可进士向来瞧不起同进士,虽然明面上都是同科,但从来都是拿大老婆瞧小妾的眼神打量同进士,若不是打着拉拢她的主意,这些个进士又怎么会在乎宏鹤楼的一顿酒呢?
他们可不是几日前来京都赶考的穷举人了,都是未来的大佑官员!
而如今,她倒也正巧缺朋友。无论用得上用不上,多些交际倒是必须的了。
“那就说好了,我的酒,哥哥你给代!”她笑着回道。
老毕忙道:“小事一桩啊!一言为定!”
张幼熙也凑过头来:“他代不了我代!你才多大?谁敢灌你酒!我就灌他两个!”
旁人忙道:不会不会。
于是一行人便去了酒楼。
宏鹤楼还是那个宏鹤楼,包厢还是那个包厢,酒菜还是那个酒菜,只是吃酒的人不同,便什么都不同了。
见一群进士簇拥着状元探花进了楼子,连掌柜的都亲自下来伺候着,胖掌柜一挥大手,讪笑着道:“贵客!贵客啊!今儿贵客在小店随意要酒要菜,都记柜上!分文不取!”
“别介!”老毕从怀里掏出锭银子,拿在手里抛了抛,“你们宏鹤楼什么时候成小店了?真要是小店我等还不来了呢!再说我们又不是没钱!”
“不是这意思!”掌柜搓着手赔笑道,“实在是小店想求状元探花的墨宝。”
众人闻言都笑了,张幼熙撩起袖子,道:“这容易,笔墨伺候!”
掌柜的大喜,忙着人拿来了笔墨,指着二楼的一片白墙道:“昨儿新粉的白墙!就等着今儿放榜留书呢!您瞧着可行?”
张幼熙接过笔,吸饱了墨,豪气大发的一甩,惊的所有人匆忙闪避……才幸而没有墨点及身。
冯少棠:“……”这货也太粗放了吧?
却见他一笔狂草,潇潇洒洒的落于墙上,笔走龙蛇,很是有些风骨。
冯少棠歪头冲毕昔年道:“今儿可算是我和幼熙兄请客了哦。”
老毕气鼓鼓的道:“你们也可以不写啊!我又不是没钱!”
轮到冯少棠了,她选了一处临窗的位置,提笔便写:沉学十载苦,荣华一朝夕。校官修身术,贩与帝王席。嘉名扬万里,一展鲲鹏志。荣辱时皆有,心境得者稀。
“好诗!好诗!”旁人鼓噪起来,却见她一笔秀气的馆阁体,与张幼熙的狂草相映成趣。又有人旁人起哄道:“怎地都考完了,还来馆阁体呢?”
冯少棠也不掩饰,只道:“没办法,只有馆阁体写的好啊。”
众人便都笑了。
她确实只有馆阁体写的好,在西北的时候,老爹眼睛不好,可又一日不看书就浑身难受。她给老爹誊写大字时,写得就是这馆阁体。
她的馆阁体起初写的也不好,给老爹誊抄书册,时间长了,不免又染上些连笔,甩尾的小毛病。当下了决心参加科举后,李琰泽将自己的字描成字帖,又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的教她描绘,纠正的就是这馆阁体。
这一笔字中,蕴含着两个人的情分,如今想起,却已仿佛经年。
字写好了,酒喝起来了,冯少棠的心思却已经飞到了万里之外。身边的热闹和喧嚣,少年人的鼓噪和欢笑,都变得淡了,变得远了。
如今她真的连中三元,可当年头一个预言她会连中三元的人,他知道吗?
琰泽,你如今可好?是否还在西北的旷野中追逐堪布脱部族的下落?还是已经平了结恩怨,平安安的回到了西北大营?
说不出的惦念和乡愁,原来成功的目的,也只是和最亲近的人分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