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说白了就是皇家秘书处, 修撰说白了就是皇上的秘书, 负责的工作包括记录皇上的言行, 起草诏书, 进讲文史, 掌修实录等等。
但秘书归秘书, 却并不代表皇上身边就你一个秘书, 事实上翰林院里的人还真不少。包括学士,侍读,侍讲, 修撰,编修在内,七七八八有几十号人, 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秘书处。而冯少棠的修撰也不过是个中间等级的从六品小官。
每科的正科进士都会入翰林院, 修习一年后分配到各部去历练,部分留下的翰林要么就是备选的学士, 未来的阁臣, 要么就是没处去, 没人要的废柴。就这样翰林院每年新旧更替, 人员参差不齐, 可以说是衙门中最特殊也最复杂的一个部门。
头一天点卯, 冯少棠穿着崭新的青色补服,早早的就赶到了翰林院。翰林院并不在皇宫里,而是顺着皇墙根另立的一处府衙。
到了地方才知晓自己并不是来的最早的, 秦光耀, 张幼熙等人早到了。冯少棠一个修撰,秦张二人两个编修,加上二甲一堆庶吉士,浩浩荡荡小二十人等着翰林院开门,那场面还真是气派!
这一等就等到了辰时三刻,才迎来了位老翰林,那人似乎对前来报道的菜鸟们不屑一顾,只道:“一个个来这么早做甚?不知道翰林院的规矩么?”
年轻人中有不服气的,开口便冲道:“我们不知道什么翰林院的规矩,卯时末开衙,这是朝廷的规矩,我等来的可不算早。”
这话等于是指着老翰林的鼻子说你来迟了,老翰林当即脸就耷拉下来了:“怎么说话呢?年轻人不知进退,连翰林院前也敢喧哗?你家先生莫不是没有教你?何处自有何处的规矩!”
年轻人哪里听得这话,眼看着脸色紫涨就要发作了,冯少棠忙和稀泥的岔开话题道:“我等只是早早的来,等着拜见上官罢了,却不知学士大人侍讲侍读大人何时来?”
见状元发话,那年轻人不好再说啥了,老翰林也得了台阶,只开了门,慢悠悠的迈着步子往里走,嘴里道:“大人们都是身上有差事的,要在圣上跟前伺候着,不到午时哪里得空回来?”
原来如此,管事的都是一早赶到宫里伺候,下面的官员没了约束,难怪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了。
一行人跟着进了翰林院,只见一栋二层小楼前面围了个院子,院子里有口井,旁边的银杏树正发着嫩芽,枝横盘桓的长着,很是有些年头。
那老翰林进了屋自顾自的拿了本书便坐下了,把一杆新人就给晾着,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又有人便问:“我等……”话还未说完,老翰林就摇手道:“别问我,我又不是上官,等学士们回来再说罢。”于是就没人敢吱声了。
冯少棠左右无事,见屋内各案几上浮灰粘手,便寻了个抹布,到院中打了水沾湿了,回来擦案几,顺手把案几上摊放的卷宗也就给收拾了。
张幼熙见状,也上前帮忙,又有几个有眼力劲的,见状元都如此,便纷纷忙活起来。但大多数新人却是不屑一顾的,他们如今好歹也是官身了,又如何能做这等低贱的活?就算是在家中苦读的时候,这些事那也是不做的。
冯少棠倒没觉得丢人,只忙活了一会儿,就将屋子规整了一遍,原本显得有些阴郁的堂屋倒是变得敞亮起来。
好容易挨到了午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一面皮微黑的中年人带着一群人便走了进来。只见他身穿绯色补服,上绣鹭鸶,这是正五品官的穿戴,而翰林院的五品官只有一个。
众人忙躬身道:“见过学士大人。”
翰林学士马萧环顾四周,见屋子被打扫过了,每个案几上堆放的卷宗也规整过了,显得整齐明快了不少,心中不禁欢喜。
要知道翰林院可不同内阁六部那些归于宫内的衙门,都有内务府太监分派洒扫。翰林院独列宫墙外,内务府可不管宫外的活计,而翰林们虽然清贵但品级俸禄确实也低,更花不得钱雇人做事,最终都是靠各位翰林自己收拾罢了。
然而各位老爷又有哪个是勤快人?乱堆乱放的,边干边吃的,每到修订典籍,草拟史册的时候,翰林院那简直就是遭了灾似的,怎一个乱字了得!他堂堂学士在自己府里养尊处优惯了,有时候,简直都不想跨进翰林院的大门!进来简直就是进了个猪圈!
然而他没开口问是谁做的事,只微微点了点头道:“你等就是今科翰林?”
众人忙应了,不少先前袖手旁观的人便偷瞥冯少棠,暗笑他一介状元做这等俗务,却连上官的一句话都没得,真真是跌份!
冯少棠却无所谓,她放低身段做这些,却不仅仅为了在学士大人跟前表功,而是做给其他老翰林看的。新人初来乍到,如何最快融入集体,还得老人照看帮衬,总归多做些事是没错的。果然,虽然马学士没提,但他身后的那些老翰林们都面露笑意。
却听马萧又道:“谁是修撰冯少棠?”
冯少棠出列道:“下官正是冯少棠。”
“哦,”马萧打量了她一眼,“今儿皇上提到你了。”
说罢就调头进了后堂,留下一堆老翰林给新翰林安排差事。
冯少棠得了他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倒也没有太过在意。换做任何一个新晋的翰林,这句话可是不得了的!至少能让他自己美上半日功夫,没瞧见旁人正用羡慕的眼神打量她么?但冯少棠不然,她私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君臣之分,更不会因为皇上的一句半句而得意忘形。
她只安安分分的随着老翰林接洽事务,哪里的卷宗需要修订,哪处的文稿需要校对等等。
马萧从后堂更衣回来之后,见她宠辱不惊的模样,倒是给了个不错的评价:沉稳。
十四岁的状元郎,竟还能如此沉稳!将来必定不是池中之物。
当然,皇上提到冯少棠,这话并不是他马萧用来试探人的,而是确有其事。今儿早上下朝的时候,他按照皇上的意思草拟了诏书,送给皇上过目时,皇上冷不丁的提了一句:朕钦点的状元冯少棠在你那儿,你且参看几日,若是妥当,过些时候便带到朕跟前来罢。
这可是了不得的事!要知道翰林虽说是皇帝近臣,可哪有新晋的翰林就能在皇上跟前行走的?谁不是磨练个一年半载,熟悉了宫里宫外的规矩,人事做派的惯例,才能混到皇上跟前伺候?
看来今年这位一路轰轰烈烈的考上来的西北狂生冯少棠前途无量啊!
几日之后,冯少棠果然接到了面圣的消息。
“宫里的规矩该说的本官都说过了,你可记得?”马萧将她提溜到身边提点。
冯少棠点头应道:“谢大人教诲,下官记得。”
“跟着皇上身边,皇上不开口你不得先开口,皇上不垂问你不得自行回应,凡是皇上的只字片语都得记录在案,皇上要起诏书么……”马萧想了想道:“你若写的不好,就跟皇上请罪,瞧着你是新人的份上,皇上许是不会责罚的。”
冯少棠连声应是,心中却是明白,马萧恐怕并不愿意将草诏的差事交予她。
马萧又道:“你今儿的造化可是本官给你求来的,当珍惜才是。进了宫,你要谨慎行事,小心再小心,行错半步都是一个死罪,届时可谁都救不了你。”
“多谢大人提拔,下官明白。”冯少棠恭恭敬敬的应了。
不管马萧是否代她求了差事,至少他没有刻意设绊子阻她,她承这份情也不算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她赶到了宫门口,随着太监进了宫。
皇上已经午睡起身了,用过了茶。每日晌午过后,皇上就基本上处理完政务了,当然不排除事多的时候要批折子,但大多数时候,皇上下午的时光都是看书、弹琴或者陪着太后看戏度过的。
这日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皇上正准备前往仁寿宫陪太后看戏,一抬眼便瞧见门口伺候的翰林换了班:冯少棠矮了旁人一头的身影还真不容易忽略。
于是皇上便冲他招了招手。
冯少棠一愣,随即快步行到皇上跟前跪下行礼。
“先生……在西北可好?”
过了好半天,冯少棠才听到皇上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皇上口里的先生,自然是指她爹冯秉忠。这句纠结出口,又带了多少难以言说的情感?
冯少棠想了想,也没有来那些虚的,只实实在在的道:“回陛下的话,还行。西北天干物燥,微臣的爹咳嗽一直没好,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不妥,身子还算硬朗。”
这如家常般的回话,倒是将皇上的心绪搅合的越发感怀万千了。
“朕去岁大赦,只等礼部行文,届时不如将你爹接回京都罢。”
冯少棠忙回道:“微臣的爹在李大帅生前应承了他,要替他守着西北军,恐是得在西北扎根了,所以特特的派微臣赴京替他给您效命,还请您成全。”
她可不想将老爹接回京都,让他老人家再搅合到当前朝堂这一坨乱麻中去。况且她如今是背负着欺君之罪在做事,若是有个万一,父亲远在西北,也算是不被牵连。
此外,皇上的愧疚也不是能长久利用的,她已经仗着这愧疚活了一命了,还不如给个台阶,让皇上顺势下来,解了这心结。
要知道,歉疚都是一时的,没人会长久的反省自己,只会给自己的过错找理由。
皇上总觉得亏欠他们冯家并不是好事,日子长久了,愧疚就变成了回避,一瞧见她,皇上就会联想到对先生的亏负,那么自然也就不愿再看到她了。
而她此时最重要的就是得到皇上的信任。
果然,皇上听到这话,倒好似松了口气似得,这么一来,就不是他堂堂天子不信守承诺了,而是冯阁老自己不愿意回来,想在西北养老。
“原来如此啊,也是,李怀修真是可惜了。”皇上立刻顺势叹息了一句,岔开了话题。
之后皇上便没再说什么,换了常服便准备前往仁寿宫。
冯少棠随着銮驾到了仁寿宫,远远的就有莺声燕语传来,走的近了,却见宫门口站着一群宫女太监,里面传出年轻女子的娇笑声。
冯少棠一愣,冲身旁走着的大太监张熹问道:“张公公,我一个外臣跟着进去合适么?”
张公公笑道:“有啥不合适的?你是随皇上左右的人,记录起居注可不就得跟着么?再说你我这等随伺的人,说白了就是个隐了身的,还指望哪位主子会拿正眼瞧咱们?”
冯少棠这才放下心来。
皇上下了玉銮,进了仁寿宫。冯少棠一行随着跟进去。却见宫里正中的软塌上,一位头发花白、脸色红润的老妇人,正歪坐着和身边几个花枝招展的嫔妃说话。
皇上先上前去冲太后请安。冯少棠自然也随着一众人等跪拜。却听老太后开口道:“有日子不见你了,政务很忙么?”
皇上起身落座,笑道:“儿子不是今早才来给您请安过安么?”
“哦,今儿来过了?”老太后疑惑的问。
旁边的妃嫔们忙笑道:“来过了!还和您约了下午一道听戏呢,这不,皇上是应了您的约而来的。”
太后这才笑道:“原来是来过了啊,瞧我这记性!”
皇上道:“做娘的骗疼儿子,一会儿见不着就如隔三秋,太后这不是记性不好,是记挂儿子呢!”
说得大伙儿都笑了。
冯少棠抬眼偷撇了眼太后,心中却有些诧异。皇太后是皇上的亲娘,今年也不过六十不到,竟然就记性如此不佳?早上的事下午都忘了?
她记得老爹说过,当年先帝驾崩,当今皇上还是个总角孩儿,是太后一介女流联合世家,维系住了儿子的皇位,否则仅凭他们几个傅政大臣,也很难说能不能将国事扶持到皇上成年。
后来到了皇上及冠之年,父亲曾冒着风险劝说太后放权,幸而太后是明理之人,并不恋权,适时的还政于朝,顺利和皇上完成了交接。
父亲对太后的评价是深明大义,女中豪杰,可就几年的时间,竟老糊涂成这般模样?
正思索间,却又听太后道“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真俊呢。”
冯少棠一惊,忙低下了头。
皇上笑着回道:“他叫冯少棠,新晋的状元,刚入了翰林院没几天,”想了想又补充道:“冯秉忠冯阁老,不知太后您还记得?”
太后愣了下,随即道:“冯什么?”
“得,”皇上一拍腿,“时候不早了,去听戏吧。”
于是嫔妃们便簇拥着老太后,随皇上出了仁寿宫,往西花园戏楼去了。
冯少棠跟着后面,在起居注上添道:未时,帝陪同太后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