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深处。
萧天炀走在一间幽暗宽阔的殿堂里,四周堆积着大大小小的骸骨,它们铺满了刻画着奇异雕纹的青铜地面,倒映着暗色的火光。
大殿两边铜盆里的火焰幽幽燃烧着,它们光色黯淡,似乎也没有温度,泛着一股诡谲幽冷的气息。
他们正在向前走,越发深入到宫殿内部,那火光影影绰绰,照耀着布满血污和凌乱刻痕的铜墙,以及地上形形色色各种尺寸的尸骨。
他看向前面引路的七杀星,“君上若是要杀人抛尸,这倒是个好地方。”
后者走在稍微靠前一步的位置,一身黑甲流淌着焰光,“那你已经死在外面了,何必要走到这里。”
她说得好像真的能轻松杀了他一样。
不过萧天炀很清楚两人间的修为谁高谁低,也就没再就这个问题发表意见,“敢问君上,你带我进魔域这段时间,现世里过去多久了?”
七杀星思忖片刻,“十……二十几日?”
萧天炀:“你自己都不确定吗?”
七杀星的上半脸被护面遮盖,然而从她的露出的下半脸来看,她对这个问题似乎很无语。
七杀星:“……我应该很确定么?我只来过这里几回,每回都不会去在意外面究竟过了几天,更何况每回进来的时长也不同。”
她似乎有一点不耐烦,但也只是无奈,并没有多少怒气。
萧天炀忍不住又问:“君上每回都是带别人来观光么。”
“仙君为何有这么多问题?”
“因为我确实对此一无所知,而且一时半会也无法去贵教地盘翻阅卷宗?”
七杀星微微摇头,“我不知仙君会如何选择,但除了第一回之外,后面我带人来此处,他们都不止是来看风景的。”
这破地方也没什么风景。
萧天炀暗想道,“你说第——”
话音戛然而止。
他们这一路穿过的殿堂,其实稍有些坡度,只是不太明显,然而因为走得时间很久,所以两人必然是走到了魔域的地下。
那燃烧着暗红火焰的铜盆消失了。
当他们走到尽头,上方的穹顶越来越高,前面出现了一个无比广阔的深坑,少说有数千丈见方。
坑坑洼洼的地面满是裂痕,青铜地砖四分五裂,露出插满骨片的暗黑焦土。
各类暗色的晶石矗立着,上面缠绕着细细的光环,密密麻麻的咒文浮动其间,在数百座晶石的环绕之下,这深坑的正中间,有一团漆黑巨大的不明物质。
萧天炀看清了那个东西。
——他很难形容那究竟是什么,倘若将它缩小几百倍,可能乍一看会让人觉得像个大型魔物。
然而此时此刻,他眼中呈现的,那一团黑漆漆的不明生物,几乎有一座城镇的尺寸。
它躯体的形状非常不规则,勉强算是个椭圆,仿佛是由无数个硕大的臃肿肉块组成,外面沾满了粘稠的黑色胶状物质,下半部分更多的是液态,周遭地面都淌出无数黑色水痕。
这里的浊气有多浓烈已经不用说了。
除了浊气之外,他几乎感觉不到别的存在。
七杀星就站在一步之遥的位置,萧天炀却觉得她整个人和一团浊气也没什么区别。
他看着那深坑里的漆黑生物,它那怪异庞大的形体塞满了凹陷的地面,一坨一坨凸起的肉块朝着不同方向蠕动着,偶尔又闪烁起腥红的光点,成片的红光宛如无数只满怀恶意的眼眸,在阴影中窥伺着外界,很快又归于黑暗。
萧天炀观察了片刻,“之前在会海峰的时候,在天空中,贵教主召唤出的那个东西,就是这个?”
没等七杀星回答,他又继续道:“或者说,是它的一部分?”
七杀星微微摇头,“这是黑星的本体,你那日见到的,只是它意识的投影。”
萧天炀一惊,“类似神念?”
“差不多。”
七杀星轻叹一声,“这个距离了,仙君还没感觉到它的力量么?”
萧天炀:“我只是觉得有很多浊气。”
七杀星无言地叹气。
纵然她脸上没有鲜明的表情,萧天炀也看出那是不想多说的意思,“哦,所以那就是。”
七杀星开始继续向前走,“仙君可以好好思量自己想要拿什么交换了。”
萧天炀一愣,“什么?”
七杀星:“……仙君哪个字没听清楚?”
萧天炀皱起眉,“我并非天赐之体,有什么可以献祭的?再说我已经是魔修了。”
七杀星:“倘若你在现世,那确实唯有使用七绝祭生秘咒印,献祭天赐之体换取天浊之体,然而你已经在这里了。”
她稍稍一停,“能够行至黑星面前的人,可以用自己有的一切交换,记忆,思想,感情,快乐,痛苦,愤怒,乃至各种情绪都可以,换取的也未必是天浊之体,也可以是别的。”
萧天炀忽然出现在她身后,伸手按住了这位魔君的肩膀,“君上又交换了什么?”
七杀星微微侧过头,“仙君指的是?”
萧天炀看向那张被遮掩了半边的苍白面容。
那缺失血色的薄唇毫无起伏,看不出半点笑意,却也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你方才说除了第一次?所以你第一次来这里,就是为了献祭以交换力量对么?你将什么献给它了?”
萧天炀平静地道:“你的眼睛?你的感情?你的回忆?你的——”
“仙君不用猜了。”
七杀星攥住了他的腕子,似乎没怎么用力,却轻松地将他的手拿了下来,“我给了它许多东西。”
萧天炀目光下移,看向捏住自己腕骨的手掌,那修长的五指也覆盖着冰冷坚硬的甲胄,指爪锋利如刀。
他们的身高只相差寸许,他微微低头看着她,视线落在对方的面甲上,“为什么?”
七杀星一动不动,“因为除了那些,我一无所有。”
“我以为你会说因为你想报仇。”
七杀星默然片刻,“你更想报仇,不是么,那是你的家人——”
萧天炀用力甩了她的手,“是吗,只是我的家人?”
七杀星再次叹息一声,似乎有些疲惫,“仙君希望我说什么呢?”
萧天炀都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
一身红衣的俊美青年慢慢后退了两步,然后抬起了手,手掌遮住了对方的上半脸,只看着那硬挺的鼻梁和缺血的薄唇。
——记忆深处或许有过这张脸,更圆润稚嫩些,没有这么苍白瘦削,也没有这种棱角分明的轮廓。
但那时她已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并非孩童,故此与如今这青年模样其实也没有差得太多。
那时她的脸也不曾被这冰冷的护面遮掩,只是蒙着柔软的绸布。
萧家的小姐少爷们无人不知,他们未来三嫂或是三弟妹的眼睛生而有疾,几乎不能视物,也不得随意见光,需得常年上药。
“我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还敢要求君上说什么?”
萧天炀自嘲般地笑了一声,“说那鹭山府掌教看上你的天赐之体,因你与我三哥订婚,王喬那厮为了让你无牵无挂拜入鹭山府,才害死我萧家满门?还是说若非大舅办了那宴席,其中恰巧有鹭山府的管事,才让你被发觉?”
七杀星淡淡道:“兰因絮果,现业谁深,如今何必再说这些?仙君请自便吧。”
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萧天炀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忍耐不住,伸手一拳砸在了她的肩膀上。
“何必再说?你他娘的就只有这句话?”
——这下他并没有留手,那布满嶙峋利刺的肩甲瞬间碎裂,然而却没有血肉四溅、骨茬横飞的场景。
她伤口的截面处蠕动着无数细细的黑色触须,空中溅射的也是粘稠的黑色液体,很快又如同时光倒流般悉数反扑回来,融入了伤口之中。
眨眼间,那被打碎一块的肩膀已经复原。
七杀星轻轻弯起嘴角,反手也是一拳,直接打在了他的头上。
“你他爹的又想听什么?”
她冷笑着反问,“听我痛哭流涕说我如何对不起你们家?你想听吗?”
萧天炀躲闪不及,整个脑袋都被打爆,鲜血、肉脂、骨茬漫天爆射,在空中又化作黑雾。
他那失去头颅的脖颈断口上,也开始冒出细细的黑色触须,无数纤细的雾流状触须疯狂伸长,连接了空中的黑雾。
脑袋也重新长了回来。
“你并不曾对不住我们,我也不想听这话——”
萧天炀按了按自己的脖颈,“在那屋顶塌下之前,你已经‘看’到会发生什么,你为了救下七妹暴露了你自己,一切都被管事看到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是天目。”
他的师妹曾经帮过的吕燕,那儿女丈夫皆被穆蕲杀死的人,就有一种颇为罕见的天赐之体,被称为地眼。
地眼的拥有者们,在触碰到一些活物或者死物包括尸体时,能看到与之相关的一部分过去。
这种体质虽然不常见,但在修士看来,却也算不得珍贵,因为修士们对活人可以攫魂搜魂,对死物可以使显往之术。
有许多办法去探究过去的事。
但是——
与地眼相对的另一种体质,被称为天目。
拥有这种天赐之体的人,能看到未来发生的事。
天目的拥有者凤毛麟角,甚至在天赐之体中,用万里挑一来形容都不夸张。
而且,已有记载的天目,也最多只能看到短短一瞬后的事情。
因为天目和地眼一样,拥有这种体质的人都没有灵根,所以只是普通人,那一瞬间几乎不够他们做出什么反应。
还有一点不同的是,地眼的力量大多是通过身体接触来激活,天目却可以只用眼睛注视目标,就会收到那些未来相关的画面。
“是。”
七杀星淡淡道,“从小便是如此,我看到的将来,有时就是下一刻,有时是几日之后。”
有些地眼能看到几个月前的事,相比之下她这种水平好像不怎么样。
然而,天目看到的是将来,她已经远超所有书上记载过的天目拥有者了。
过去他其实也不知道天目的存在,纵然这些年知道了,一开始却也不晓得天赐之体能拿来献祭。
所以他查了很久,终究也没能接触到真相。
直至后面被师弟和师妹提醒,他终于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拥有天赐之体、并且和萧家有紧密关系的人。
“王喬想要你做什么?让你变成魔修给他干活儿?”
“……他那时已经修炼了浊气,倘若我对他全心全意信任,我就可以献祭我的眼睛,为了他换取修为,但这必须是我自愿的。”
“不能用法术控制你?”
“不能。那就不是自愿。”
所以鹭山府掌教要杀尽她的亲族。
萧天炀闭了闭眼。
他如今也一百余岁了,在萧家待的日子还不满十年,只是岁数的零头。
然而许多事却是记忆犹新,如在昨日。
譬如说大舅走镖时险些被妖兽杀了,是一个鹭山府修士将他救了,他回家后要举办宴会答谢那修士,彼时大人们在前院宴客,那些不满十五岁的小辈们在后院玩闹,其中恰巧就有与萧三少爷订了娃娃亲的乔家小姐。
因为乔家人早年救助过萧家老太太,萧家给乔家一笔丰厚的报酬后,两家偶尔有些来往,其中有两对夫妻互相交好,便早早定了婚约。
他们定下婚约时,并没有指明谁和谁,只是想两家结个姻亲。
那娃娃亲并非是一定要履行的,若是将来孩子之间看不对眼,大人们自然也会作罢,只当玩笑。
若是互相看上了,那就是好事一桩。
后来乔家人遭逢意外,只剩下两个老仆与尚在牙牙学语才没能出门的二小姐。
萧家经常照拂她们,乔二小姐岁数稍长,就常被萧家的姨母们带来做客,她与萧三少爷岁数相近,自小相识,也玩到了一处。
那场宴会举行时,两人就在后院的屋檐下看荷花,谁知水上的一座四角亭塌了,险些将萧七小姐砸死在里面。
——如果不是乔二小姐早早冲过去将人拉出来。
她当然可以选择不救人。
虽然若是那样,年仅五岁的萧焘,多半就会埋骨于那座凉亭中。
可是,乔小姐能救下萧焘,就是因为她“看”到凉亭塌了,才提前跑过去将人拉出来。
若是她全程袖手旁观,别人根本也不会知道她是有能力救人的。
毕竟,她自己也只十岁,人还在屋里,离得颇远,那亭子塌得又很快,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怪她。
萧家虽然颇为富庶,但也只是一群镖师,并非什么大贵之族,纵然有丫鬟小厮却也不多,家里的少爷小姐,除了那一两岁走不稳路的,但凡稍大点的孩子,身边都不会时时刻刻跟着下人。
萧天炀轻叹一声,“那亭子是鹭山府的人弄塌的吗?大舅被他们救了,是否也是阴谋的一环?他们早就怀疑你?还是说前面的一切都是巧合?”
“当年去萧家做客的鹭山府修士们皆已身死,早早被他们掌教杀了。”
七杀星随口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若非你与萧家牵扯到一处,或许你也不会被那姓王的发觉,毕竟我们家来往的人太多。”
萧天炀沉声道,“但这些对你都不重要了,是么,因为你将你的情感献祭给了那个东西?”
七杀星忽然笑了一下,“萧煦,你是双属天灵根,不说你背负血海深仇,只说修炼本身,你的路可谓是一帆风顺——同门找茬打架这就不必说了,上至天灵根下至废灵根都能经历这种事。”
“你的悟性远胜王喬,对你而言,报仇所需的只是时间而已。”
她停了停继续道,“但是,没有灵根的人,若是想要做什么,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你可知道究竟是如何的绝望?”
萧天炀正要说话,七杀星却没给他机会,“你不知道。”
萧天炀:“你怎么——”
七杀星:“你不知道。”
萧天炀以最快速度吼道:“我没想说我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拜入玄仙宗之后,我经历的最糟糕的事,也不过是险些化为魔物时的恐惧,或是险些死在徐州时遍体鳞伤的痛苦——你呢?你如何逃出苍鹭山,如何剜去眼睛献祭,如何在北域修炼,成为祭星教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你定然比我辛苦得多。”
可是你还会难过吗?
他想着。
黑星不仅收走了那双眼睛,或许也将过去的那个人杀死了。
——她曾经是什么样子呢?
他们相处时间不算很多,至少比较起来是这样。
后来他再去回想,只记得那是个看似笑容腼腆、偶尔说话有些呛人的家伙。
她在廊下逗弄着鹦鹉,听见脚步声笑盈盈地转身,说五弟待会儿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划船。
萧五少爷撇着嘴说无趣,还不如去演武场练枪,便扯着她去了前院,兴冲冲地说自己学了新招式,今日一定会打败你。
“……首先,打败一个瞎子并不光彩,其次,你赢不了我。”
“你赢了我也不光彩吧,你还比我大三岁呢!”
“啊对,我还是瞎子呢。”
“……你并非完全看不见!”
“但我与你比武时不会睁眼的。”
然后是毫无惊喜的结局,萧五少爷躺倒在地上,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你不会要哭吧。”
“谁要哭了!我只是想打喷嚏!”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
“萧仙君,你如果在这里哭出来,我会很难办的。”
七杀星清冷悦耳的声音将他唤醒了。
萧天炀眨了眨眼,只觉得恍如隔世,“我在你面前哭过很多回么?你为何总觉得我会哭?”
七杀星不假思索地答道:“你三哥说你是个哭包。”
萧天炀:“……”
萧天炀忽然有些想笑,“所以你确实都记得,虽说你不会再为此痛苦。”
“当时我与魔物无异,萧煦,我不能失控。”
七杀星轻声道,“后来修为稳固,有些东西渐渐回来了,只是终究和最初不同,我又有了喜怒悲欢,但是……没有那么多。”
“会越来越多的么?”
“会的。”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没去报仇?”
七杀星微微摇头,“最初那些年没有报仇的欲望,也没这本事,王喬好歹也是化神境,后来我倒是能杀他了,却见你在四姑姑坟前发誓,说你一定要手刃仇人,我看你仿佛真的很想这么做,而我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念头,或许也是我心里觉得对你不住,就让给你好了,倘若那能让你好受些。”
萧天炀没有开口。
他这边不说话,七杀星也一言不发,一点都不着急。
两人伫立在满地骸骨里,就这样沉默了许久。
萧天炀忽然开口道:“走吧。”
“你要与黑星交易?”
“不了。”
萧天炀扶额,“其实我只是单纯想来看看,以及找机会与你说句话。”
七杀星:“……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吧。”
萧天炀沉思片刻,“你改名了么?”
七杀星:“?”
萧天炀眨了眨眼,“你还叫乔松亭是吧?”
七杀星:“…………嗯。”
萧天炀假装没听出对方语气里的无奈,“若是我说,我想立刻去杀了王喬,毁了苍鹭山,解我心头之恨,你要如何?”
七杀星反问道:“所以你要我送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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