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快进来——281床发狂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捂着脖子,急急忙忙地从病房跑出来喊人。他前脚才出病房,后脚就有一个杯子砸了出来,碎在他的脚边。
那个年轻医生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觉血不断在往外面流着,很快有护士看到他惊叫了一声,两三步跑过来:”吴医生?怎么回事?你的脖子——“
“被那个胖子拿笔划到了——我的天,都伤成那样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吴医生捂着脖子,“快去叫人,拿镇定剂过来,再拿点纱布。”
那个小护士应了,连忙去喊人。这时候病房里面又是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不知道又砸了什么东西。
很快人来了,几个护士急急忙忙地跑进病房。
病房里面此刻一片狼藉。
一个很胖的女孩子穿着病号服——她的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但是已经解开了,露出来的伤口血肉模糊,一直在往外渗血。她右手拿着一支笔,好像是想用那支笔往那个伤口上戳——因为之前剧烈运动,有血又渗了出来。
看见有人来,她像疯了一样,拿着笔又冲了上来——
脖子上还流着血的吴医生冲进来捏住了她的手腕:“快!按住她!——”
几个护士吓得不敢动,被面前这姑娘的疯状吓到了,也被她手上的伤口吓到了。
护士长还算镇定,她指挥着几个小护士把那个女孩子控制住,但那个女孩一直挣扎,她身上有伤,护士不敢刺激她,是护士长眼疾手快抱住了她的头,几个人才上去按住了她的四肢。
“按住她!——不要碰她的伤口!——快按住她!”
“先按她的脚,先她的头抱住——拿镇定剂来——”
“叫几个男医生来帮忙!”护士发现按不住她,她力气太大了。
吴医生咬咬牙,又出去喊了两个男医生来帮忙,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地才把这个又高又壮的胖姑娘按住,护士长拿出拿来了镇定剂,眼疾手快找准血管往她没有伤的那只手臂上一扎——
那女孩子又挣扎了一会,才慢慢平静下来。
大家都长长舒了口气。
几个护士留下来给那个胖女孩包扎伤口。吴医生和护士长喘着气,走出了病房。
护士长简单给吴医生处理了一下脖颈上的划伤:“没事,伤口不深,就是血流得多,过两个星期就好了。”
吴医生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脏话:“这丑逼,要我说真的是丑人多作怪。”
“你跟疯子计较什么。”护士长安慰,“你怎么看?这姑娘送不送?”
护士长指的是送精神病院。
“不送还得了?”吴医生气得脸红脖子粗,“入院一个星期都没有,换了两个医生了!之前娄医生差点被那个疯子一杯热水泼脸上去!”
护士长叹了口气,感慨:“双相太可怕了,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这姑娘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还有那么严重的自杀倾向,我一看到她那个手我就……”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细数着那个胖女孩的英勇事迹,都觉得心有余悸。
“小吴?”正说着,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男人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话,他看到吴医生脖子上的纱布,有点惊讶,“脖子怎么了?”
护士长连忙跟来人打招呼:“杨主任。”
吴医生也连忙站起来:“主任,你还没下班啊。”
来人笑了笑:“正准备走呢,听到这边有动静,来看看。怎么回事?”
来人是精神科的主任,杨应东。
他在业内威望极高,是非常有名的医生,不仅从业,也一直在大学教授临床心理。他早年学心理学,后来觉得心理和医学结合用处更大,便又去读了个医科,还挺传奇的一个人。
他留过学,观念超前,平日里非常随和,算是医院里非常有人文关怀精神的一个领导,大家都十分敬重他。在精神科,他治愈过无数个有精神疾病的患者,是业界非常有名的心理医生。
杨应东其实已经年近50,但是看上去神采奕奕,一点都没有中老年人的颓态。
“主任,快别提了。”吴医生叹了口气,“281床那个自杀的,还有躁郁症的胖姑娘,就用笔自杀那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挺厉害啊,把你给划了?用的什么?”杨应东看了看他的伤口,不深。他笑了笑,“回去可好好跟你女朋友解释下,不然还以为你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
吴医生还是愁眉苦脸的:“我正愁这事儿呢。唉,主任,281号的精神鉴定出来了,我放你办公室里了。我的建议是送走,不能留了。”
杨应东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我看过她的资料,再去见她一面再说,不能这么草率。”
吴医生连忙说:“主任,算了吧,你这段时间不是不太舒服吗?这个病人有自残和伤人倾向,板上钉钉的事,之前娄医生和吕医生都跟我意见差不多,您看过鉴定结果就行了。”
杨应东年纪大了,大家都不想让他太劳累。
护士长和吴医生都对刚刚的事情心有余悸,又添油加醋地跟杨应东说了一遍那个患者有多可怕。
听完杨应东面上却浮起了一丝兴致。
他摆了摆手:“对每个患者我们都要负责,你好好注意脖子上的伤,这个患者转给我吧。”
吴医生还想劝,杨应东已经起身走了:“我去拿资料,你们也早点下班吧。”
“天哪,上哪里去找杨主任这么好的领导啊。”护士长摇了摇头。
吴医生叹气:“我只希望281床不要把咱们主任刺激坏了。”
护士长嗤笑:“杨主任给人做心理治疗的时候,你还上小学呢,瞎操心。”
吴医生耸肩:“也是。”
杨应东回办公室拿了资料,掂在手里,发现还有点重量。
想了下,他直接就在办公室拆开了那个档案袋,一页页翻来看。
那沓资料很厚。个人信息,三个医生的会面记录和诊断意见,加上身体各项指标的检查结果,和最后的精神鉴定意见书。看下去,杨应东的眉头越皱越紧。
等全部看完已经很晚了。
他拿出第一页的个人信息和最后的鉴定结果,摆在面前,又看了一遍。
他细细端详着,仿佛面前是一个难题,却找不到答案。
杨应东最后决定,先去看看这个让他很感兴趣的患者。
他拿着病历袋,穿过一条条走廊,朝精神科的病房区走去。
他来到281病房外,精神科的病房门上都有一块小的透明窗——由于会在这里住院的一般都情况特殊,这样便于查探患者的情况。现在他就透过这小块透明的塑料窗看进去。
病床上躺着一个很胖的女孩子。
她的浑身都用布带系住了,防止她再暴起伤人伤己,她被绑在床上。
这是一个不太好看的女孩子,很胖,非常胖,按照现在的审美来看,大概是个丑女孩。她现在大张着四肢被绑着,连肚子上都被绑着。很滑稽可笑的姿势,也是不太能让人愉悦的相貌。
病房里没有开灯。她醒着,窗外月光恰好打在她的脸上,一抹凄惨的白。她静静地看着窗外,神色十分平静,也很遥远。
杨应东看了她一会,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转过眼来看了看门。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杨应东还是第一次在一个年轻人身上看到这种眼神——
他心里觉得非常惊讶,那个眼神透过一扇门,隔着她厚厚的镜片传过来——
里面有冷静的审视,有很多……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东西。
他被那个眼神看得心头一震,但这时,这个胖姑娘已经转过脸去了。她盯着窗外,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杨应东皱紧眉头,捏紧了手里的资料袋,转身离开医院。
他上了车,在车里坐了会儿,掏出电话,又想了下,才播了出去。
接电话的,是C大医学院的一个老师,也是他以前的学生。
“李杨吗,对,我是杨应东。”
……
“最近身体不太好,没怎么去,嗯……”
……
两个人寒暄了一下,那边才问有什么事要帮忙的,因为杨应东基本不会没事自己的学生打电话闲聊。
“是有事。”他看着那个资料袋,顿了一下,才说:“我想跟你了解一下你们学院的一个学生……不是什么大事,嗯,现在还不太清楚。对,你们也不要先随意说学生怎么了……”
……
“……嗯,名字叫——”杨应东看着资料袋,静静地开口,“温冬。”
*******
他看了看门牌数字,确认无误之后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他重复敲了三次,还是没有回应。
杨应东直接打开了病房门。
病床上坐着一个很胖的女孩子,非常胖,和她爸爸一点都不像。
她手臂上缠着纱布,最大的病号服穿在她身上都显得有些窄小,把腰上的肉勒成一圈,仿佛下一秒就要崩开一样。
这个胖女儿坐在病床上。病房在6楼,窗户全是有防护栏的,她就坐在靠窗的旁边,静静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
她脸色看上去非常差,一点血色都没有。
杨应东走到她几步外的椅子上,坐下来。
她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从杨应东进来,坐下,到现在,她都毫无反应。她戴着一副很厚重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窗外,眼神呆滞无神,微微张着嘴,像是个孩子一样。
她手上捏着一支笔,一只很简单的黑色碳素笔,她的目光就放在上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好。”杨应东叫了她一声。
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温冬对吧?”杨应东轻轻开口,指了指窗外,“你想出去吗?”
没有回答。
“我看到你名字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名字真的很好听。”
他看了看她,“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你。”
其实,面前的女孩子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有些臃肿的笨丑。但是她身上仿佛有一层冰,一看就很难接近。她的肢体语言、眼神、表情,和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都让人觉得冷冰冰的。
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回答。
但是杨应东知道,她应该在听。
他轻轻地道,“之前帮你看病的医生,建议你去精神病院。你抓了那个戴眼镜的医生一下对吧?吴医生很生气,还因为这件事和他的女朋友吵架了。”
杨应东小心观察着她的反应,斟酌了一下才说:“你爸爸已经被拘留,你母亲受到很大惊讶,在另外一个医院住院观察。你现在的情况,我们的医生是建议你住一段时间的精神病院观察一下,但是你母亲那边……”
他说完这句话,面前的女孩突然就站起来,之前安安静静地样子完全没了,她指着自己大声喊道,呼吸急促:“那就赶紧把我送到精神病院!现在就送去!我宁愿去那儿!现在就送我去!现在!”
她吼得很大声。
“你冷静一下,我们慢慢聊——”
杨印东话音刚落,她突然扑了过来。像是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握着手里的那支笔,像是握着一把刀,恶狠狠地想要朝杨应东身上扎。
杨应东一动不动,只是抬了抬眼睛,皱着眉,看着她,一点都没有被吓到和慌乱的神态。
等到温冬两步走到杨应东面前时,准备扎的时候,看到他没有反应,连惊慌的神色都没有。
她似乎清醒了一点,神色间有一丝疑惑,动作慢慢地收住了。
然后她似乎觉得有些无趣,又退了回去。
像是一个慢动作回放一样,但其实也只是一个很短的瞬间。
“怎么不扎了?”杨应东问。
温冬没回答。
“你是觉得我年纪比之前的医生大,不想伤害我,还是看我没有反应,没有被吓到,觉得不好玩?”杨应东静静问她。
温冬转过脸,冷冷地打量了杨应东一眼:“不要来惹我,有空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赶紧送我走。”
“送你去可以。只是,你无论是走是留,去哪里,最后都要由我决定。你要先跟我聊聊天,我才能知道你到底要去哪里合适。”
面前的胖女孩转过头,看着他:“你是领导吗?”
杨应东点点头:“我是主任。”
温冬嗤笑一声:“主任也好,院长也罢,再来烦我我照样扎你们。”
杨应东笑了笑:“用你手上的笔吗?就是你自杀和划伤吴医生用的的那支笔?”
“听说你不让别人碰这支笔,看来它对你很重要。不过这也算是凶器了,你想让我叫人把它拿走吗?”
她身子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一支笔而已,”
“行,就当它是一只普通的笔。”杨应东宽容地笑了笑,“但是你留着也不合规定,毕竟是尖锐物品,想留下的话,跟我好好聊聊比较好。”
温冬沉默了一会,死死地瞪着杨应东:“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走吧。”
她捏紧了手里的笔,又往后退了一点。
杨应东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我说了,如果你想继续留着那支笔的话,你大概需要跟我聊一聊。”
“跟疯子有什么好聊的?”
“你是在我说是疯子吗?”杨应东问。
“我说的是我自己。”温冬背对着他,坐到床上,不看他。
“是吗。”杨应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倒觉得你不是疯子,只是,你让自己看上去疯了。”
空气沉默了一会。
杨应东没有再说什么,他很有耐心地看着那个背影,等着。
他半辈子都呆在精神科,对病人真疯假疯有一种直觉,以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装疯的病人。
看病例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奇怪,那晚上去病房里面看她的时候有了怀疑,打电话到她的学校里问过情况之后心里有三分确定。
今天见到她,他心里已经有了六分把握——这个女孩子是故意的。
故意伤害医生,故意在做量表和测试的时候做手脚,自杀他不敢确定是不是故意的,但是诊断书上说伤口离要害部位都只差一点点,再靠近要害部位一点点估计就救不回来了。身上三个伤口,每个都是这样。
医生都说她运气好。杨应东也觉得她运气不错,但是如果抛开运气成分,是别的原因,譬如处心积虑地自杀的话……
那这个女孩就真的太可怕,也太聪明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温冬半晌冷冷地回了一句。
“你怎么会不知道。”杨应东拿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纸,“你住院这几天,病房里面的所有垃圾我都让护士收起来给我了。我找到一些你写的东西——”
他把那几张被展平的纸展示给她看,其中好几张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数字。
“我看不太懂,但是我问了几个理科不错的人,他们告诉我,这个是黎曼猜想和BSD猜想的演算推导,你平常的娱乐活动?”他又翻出几张纸出来——
“另外这几张上面又是一些药剂学的东西,你对精神药物还挺熟悉的啊,没事的时候你还是很能自娱自乐的啊,我看你精神好得不行,思路敏捷,一点都不像是疯了。”
温冬闻言,她倒是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反而轻笑说:“我倒是成了重点关注对象,垃圾都被你们当成宝了?”
“看你的垃圾倒是真的很有趣。”杨应东没半点不好意思,“如果换成是别的医生,或许你还能蒙混过去,其实你没有什么太大破绽,不过你运气不太好啊,你遇到的是我。”
“很多数学家,艺术家,乱七八糟的家——”她指了指自己脑袋,“这儿不是都有点问题吗,你说我聪明,我估计也和他们差不多。”
“就是因为你聪明,所以我不打算跟你拐弯抹角。你的情况非常反常,太完美就显得太刻意了。故意在医生面前发疯也是,我看了监控,你太反常了。”
杨应东说得很慢,“我觉得我猜得**不离十。但是我猜不到的是,你为什么想这样做,其实我可以不管你,但是我实在是好奇。”
温冬沉默了很久,她还是用一个背影面对着杨应东。
“你想做什么?”
听完这句话,杨应东心里松了口气。
血检尿检身体各项检查指标都趋向正常,偏偏量表和测试是躁郁和伤人倾向。或许是演得太逼真,本人又太熟悉流程,之前的医生居然都没有发现她在‘让自己不正常’。
再说,她还是个学医的学生。
可是有时候太顺理成章的事情,看上去就越奇怪,这女孩子一看就有问题。
“不做什么,我说了,就是跟你聊聊天。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就想听听故事,等我听完了,你想去精神病院就去,我不会压着你的病历。”杨应东一副做交易的口吻。
温冬转过了身,她的身子十分臃肿,面色却很是冷硬,乍一看,和温庭确实有些像,他们身上有类似的气质。
他们对视着。
其实任何一个人看到温冬此刻的神色,都不会觉得她是一个疯子,因为她看上去太冷静了。她思索的时候微微抿着唇,镜片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你看那双眼睛,就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疯子。
不过很多精神病人,都不会有外显的反常迹象,杨应东只能小心地观察她。
温冬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希望你说话算话。”
“非常好,我能坐近一些吗?”
温冬点头。
她像是有些疲惫,脸上有些认命的神情。
杨应东从旁边搬了个椅子过来病床旁边,坐在她面前,和她面对面坐着。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应东,以后是你的主治医师了。你是C大的学生,挺巧的,我也曾是C大的学生。但是我现在在那里当老师,我知道你是医学院的,我目前在心理学院教书,我们算是校友。”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那支笔,没有回答。
“我打电话问过你在学校的情况。”杨应东抽出病历袋里一张纸,“所有的反馈都是,你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你是C市高考第三名考进的医学院,年年拿奖学金……哦,你还得了个全国建模比赛的冠军、物理竞赛、奥数比赛也是……真是聪明,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聪明的患者呢,很荣幸。”
对面的女孩还是没什么表情,她好像被定身了一样,就维持着一个动作,动都没有动一下。
“但是你突然自杀了。”杨应东收起那张纸,轻轻笑了下,“突然。”
“在自己的房间里,用一只普普通通的中性笔,是你捏在手里那只吗?嗯……划破自己的手腕的桡动脉,你是害怕自己死不了,才又继续划破自己的手臂上的肱动脉、腿上的股动脉对吗?果然是医学院最优秀的学生,位置也找的那么准,一支笔都能让自己这样。不疼吗?”
用一支笔自杀,想想都知道要多大的决心,有多疼。
那女孩轻轻居然笑了笑:“不想活了,还怕什么疼?”
她面如死灰,神色里一点光彩都没有。虽然在笑,但一点笑意都没有,眼里全是冷冰冰的寒意。
“我不觉得你是真的想让自己死。”杨应东指了指她的伤口,“你找位置很准,但是也给自己留了余地。如果真的求死,你应该知道扎手腕不如直接扎脖子和大腿,是吗?”
温冬轻轻笑了笑:“医生都像你这么闲,没事儿拿着病人的资料研究吗。”
杨应东神色不变,看着她:“研究病人就是我的工作,来找你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对你非常好奇,我更想听听你自己的说法。脑袋好用的人很容易逼疯自己,我想帮助你。”
“我不需要。”她摇了摇头,“你们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吧。”
“你好像很想去那里?”杨应东很奇怪,“你觉得那里很好吗?在我看来。你非常清醒,也没有疯,只是解不开心结,过不了人生的几个坎,需要长期的心理治疗而已。精神病院去待久了,说不定你没疯,就会被逼疯。还想去吗?”
她把笔揣到了口袋里,开始看自己的脚尖。
因为太胖,要看到自己的脚尖会有些困难,但她很固执地一直盯着自己的脚。
杨应东有些不确定,她看到的是自己的脚,还是自己的肚子。
“你看过一个电影吗?”她没头没脑地换了个话题,“叫《移魂女郎》。”
杨应东愣了下。
“没有。”
“住精神病院的不一定是疯子,电影讲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她轻声说着,“外边的人才大多不正常。说不定我去了那边,会更开心,就一点都不想回来了。”
杨应东皱了皱眉,他不想让对话断掉,所以他换了个切入点:
“我年纪大了,不像你们爱看电影。我喜欢金庸。”他把手上的病历袋丢到桌子上,“书里边的每一个男主角女主角都身世凄苦,过得不幸福。放在今天,都有心理疾病,都该好好看医生。但是他们大多数都没有像你一样划破自己的动脉。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大多都会用另一种方式放过自己,而不是像你一样放弃。”
“你没有经历过,你怎么会懂?”她声音终于有一些情绪了。。
“没有经历过什么?”
“你不懂……”
说完,她好像有些累了,神色有些涣散,埋下头。
“我可以从现在开始了解。”
但温冬似乎又进入了自己的世界,一个人愣愣地想着什么。
“可以吗?”杨应东又问了一遍。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温冬突然情绪有些失控,她捂着胸口和脸,大口喘着气,也不跟杨应东说话。
“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好吗?”
语气带着哀求。
“你们都不懂的,别管我了行吗?”她带着哭腔重复着。
杨应东看她情况不对:“哪里不舒服?我帮你看看怎么样?头晕吗?”
说完他就怔住了,因为他发现她大概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是哭了。
没有哭出声音,她只是抱着自己胖胖的身体,用布满伤口的手臂捂着眼睛,很小声地呜咽着。
20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久前刚刚在生死之间徘徊过,终究还是有说不出的苦楚。
看上去有种有种落寞的孤勇。
“我就是因为不懂,所以才想知道,是什么把一个年纪轻轻,聪明优秀的女孩子一夜之间逼到了要用那么惨烈的方式自杀。”
杨应东站起来,轻轻地在她背后拍了两下,非常温柔,“人都需要给自己一个出口,你不应该让生命停在这里,我想让你往前走。”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温冬——
“不能往前了……”她大声哭着,凄声大喊,“一辈子这么短,我不想再那样过下去!”
杨应东看着她哭,没有答话,像是在给她时间喘息。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等着她的哭声慢慢减弱了一些,他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口袋。
“温冬——”杨应东突然从自己的白大褂口袋里面掏出了一朵白玫瑰,递给了她。
“送给你。”
她愣愣地,看了看那朵花,有点不敢去接。
杨应东直接把那朵花放到了她的膝盖上。
“我很喜欢白玫瑰,每周买两次鲜花。”他指了指那朵花。
“它枯萎地很快,但是我还是很喜欢,我喜欢它绚烂的过程。生死是一个循环,我买花,会提醒我珍惜光阴,加倍珍惜生命和时间。它绚烂过,我也不会难过它的逝去,这叫做死得其所。你刚刚跟我说,一辈子那么短——温冬,你也知道自己的一辈子那么短,那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快枯萎呢?”
温冬小心地拿着那朵花,胖胖的手显得有一丝笨拙。
那朵花像是开在她的掌心里一样,颤颤巍巍地,但依然绽放着。
杨应东静静地看着她:“愿意跟我分享一下你的故事吗?我可以帮你的。”
他的神情坚定,温暖,明朗。
很久之后,温冬才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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