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蒙蒙,顾垣牵马辞别双亲,骑马的身影渐渐失在雾里。
蓟乐心要回临安董家,是故二人一道前行,他们并不急着赶路,松了缰绳任马儿自己沿河慢行,路上有说有笑,自在生趣。
交谈间隙,顾垣想着沈玉阙发现沈寒枝逃走了气急败坏的嘴脸,嘴角溢出几分笑意。蓟乐心见顾垣那样,遂问道:“你又瞒了什么高兴事未告诉我?竟笑得那般高兴。”
顾垣笑而不语。
两人马匹并排而行,蓟乐心见顾垣卖关子的模样,轻轻推了一把顾垣肩膀,半真半假抱怨道:“阿垣,我总觉得自你那件事后,变了许多。”
顾垣知道蓟乐心口中的那件事是指沈寒枝囚禁自己一事,此刻太阳当空,刺得他微眯双眼,问了一句:“怎么?”
蓟乐心想了想:“原来的你总给人一种谪仙临世的感觉,深明大义,温和知礼,教我钦佩;可方伯伯一事上,虽是前辈为难,我仍觉得你有些不妥之处。”
顾垣本来心情不错,忽听起蓟乐心又提起方采南那个死人,那夜方采南席间刁难,他自认为已是恪守礼数了,如今无端被蓟乐心说教,难免觉得扫兴,外表装出君子风度,问道:“还请乐心指教。”
“按理说,你们这些世家大族本该比我更注意礼数些的。”蓟乐心认真道,“当时方前辈有意为难,宴后我看你负气离去,未免太过小家子气了些。”
顾垣万没想到蓟乐心会将自己宴后独自离去说成是小家子气,只觉惊愕,过了会儿才回过味儿来,蓟乐心是认为他被人无端羞辱后连私下有怨气都不可以的意思呗。
他觉得荒谬太过,竟生不出气来,心想要是蓟乐心知道沈寒枝为了他的几句话替自己把方采南都杀了,估计会被沈寒枝的小心眼给气死。
蓟乐心见顾垣没有说话,以为他听不进劝,苦口婆心又道:“阿垣,你是顾家独子,又是君子般的人物,怎能听了前辈几句酒话就置气呢?你被沈寒枝擒去太久,也沾染了些不好的性子。”
“你不喜欢那样的我,是吗?”顾垣笑容谦和,神如秋水。
蓟乐心一怔:“自然。”
顾垣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救下沈寒枝了,那日,沈寒枝问他:“你希望我活下去,对不对?”
他爹也好,世人也好,就连最亲近的好友都只爱他这幅君子的外壳。
这世上只有一人认识真正的顾垣,也只有那一人认识他的所有险恶不堪后还愿意爱他,所以他希望那个人活下去。
所有清醒的人都在伪装,于是沈寒枝疯了。
顾垣醒悟过来,对蓟乐心笑道:“那我以后不那样了,你放心。”
“嗯。”蓟乐心十分高兴自己好友能够听进他的劝告,“对了,你在临安是住在我那儿还是住哪儿?”
顾垣答道:“父亲已修书给我的表姑,我可能会在那儿叨扰一阵。”
蓟乐心点头,他本是董家养子,如果带顾垣会董家居住,恐顾垣不便,又怕惹人非议,可他又不舍让自己好友长居客栈,如今顾垣既如此安排,遂玩笑道:“你表姑贺家开着临安城最大首饰行,算是临安首富,去那住总比和我挤一个小院子强。”
“董家给你委屈受了?”顾垣故作无意地问道,他其实对蓟乐心在董家不受待见的事略有耳闻。
蓟乐心干笑几声,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怎么可能?”
他不说,顾垣自然也不好逼问,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勒紧了马绳专心赶路。
顾垣在自家一众亲戚里对临安城的表姑还算有好感,作为独女,贺氏生性温婉,贤良淑德,几年前忽招了一个酸腐书生入赘,把全部家业都交由丈夫打理。他们大婚时顾垣也随着爹娘去临安喝喜酒,对那个表姑丈印象不大好,隐隐觉得姑母所托非人。果不其然,婚后没过几年,那男人仗着姑母性子好,娶回几房小妾,整日风流快活。
好在贺家家底殷实,那男人虽是庸才,可对生意也还算负责,是故日子也就这样过了下去。
去临安通常需要两日行程,顾垣抬眼见天色渐沉,恰好不远处有一家驿站,便道:“今晚宿在此处,如何?”
蓟乐心自然没有意见,二人将马交给小厮,又要了两间上房,一桌酒菜。二人许久没有单独饮酒叙旧,随聊至深夜,蓟乐心一时有些上头,随口多言了几句,全是些顾垣熟悉又厌恶的处世之道,顾垣越听越反感,沉声问:“你如今怎尽说这些?”
蓟乐心打了个酒嗝,扶额闭目:“因为这才是正道哪。”
顾垣不说话了。以前他们好友相聚,蓟乐心从来只聊天马行空的梦想,那时他觉得蓟乐心就像开在泥潭的荷花,生于污浊之中,却要拼了命地生出不蔓不枝的根,开出最洁净的花。顾垣有时笑他傻,有时又无端地羡慕他。
顾垣失了继续饮酒的兴致,将人扶回房间后,忽然听见敲门声。
他正疑是谁半夜叩门,只听门外店小二唤道:“客官,小的来送醒酒汤。”
顾垣开门去接,那小二恭敬道:“这是一位公子托我给您送来的。”
他本以为是蓟乐心令人送的,也未多想,道了声多谢后便要关门,小二连忙说道:“客官稍等,那位公子还让我转交一物。”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草蚂蚱,呈到顾垣面前。
顾垣目光冷冽,打发走店小二后,才对空无一人的房间开口道:“疯子,还不出来?”
窗外想起衣袂翻动声,一白衣红裳的男子坐在顾垣房间的窗台上,风致飒然,双眸澄如秋水盈盈。
顾垣看着手脚活动自如的沈寒枝,伸手将那草蚂蚱扯得七零八落,掷在地上狠踏几脚:“没让沈玉阙把你手脚剁掉,真是失策了。”
沈寒枝笑了笑:“我体内有只虫儿,聪明得紧,不会眼睁睁看着它的宿主死亡。”
顾垣心下了然,讽刺道:“我倒不知道你还会养蛊。”
“这虫儿本在我师父体内的。”沈寒枝坐在窗台上边扯着自己衣服穗子玩边解释道,“你们不是一直好奇我武功被废后内力从哪儿来的吗?”
顾垣虽极厌烦沈寒枝,此刻却因为沈寒枝的话不得不按耐住想要将沈寒枝一把从窗台上推下去的欲望。只听沈寒枝款款说道:“逐尘阁主之所以内力深厚,是因为他体内养着一只蛊王,他每次和武林高手接触时,会偷偷将一只小蛊虫下在那人身上。待蛊虫吸干净了对方内力后,又将蛊虫吞下,供体内蛊王食用,接着对方的内力就能变成自己的内力。也只有这样,逐尘阁主才能够弹奏琴剑。”
顾垣一时听入了迷,本以为逐尘阁主内功深厚是因为修炼了什么秘籍功法,却不想是用这种卑鄙手段得到的。
“我武功被废,师父也不喜欢我,我只有杀了他才能拥有这把琴剑。逐尘阁主练功打坐时忘却五感,我便趁那时割了他的脖子,开膛破肚,一通好找,才找到那藏在师父心脏内的蛊王。”
沈寒枝没有说下去,顾垣却想象的到寒枝没有说完的话语,他强忍着呕吐欲望,启唇问道:“所以你拜逐尘阁主为师,就是为了琴剑?”
沈寒枝坦率承认:“绕梁焦尾算什么,普天下最好的琴,当属这把能够杀人于无形的琴剑。”
顾垣并非什么好人,如今见沈寒枝这个疯子一脸又要危害武林的样子也没多大反应,只问他:“那你之后打算如何?”
“自然是跟着你。”沈寒枝跃下窗台,朝顾垣走近了些。
顾垣轻蔑一笑:“我带着你这个小魔头在身边有什么好处?自惹非议么?”
沈寒枝语速极缓,像是催眠,又像在蛊惑:“我可以帮你完成你的野心,杀掉所有你想杀却不能杀掉的人,我就是你的影子。”
顾垣嗤笑道:“你认为我会答应?”
沈寒枝眨了眨眼,勾起唇角:“顾哥哥,我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