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离长平侯府不远,与侯府只隔了一条巷子,乃是老侯爷所立,如若族中子弟有家贫读不起书的,便可入此中进学。学堂费用,则由族中为官者和经商富商共同担负。
族中男子在科举前,一直都在此间读书;而女子只需学满三年即可,学习的内容与男子也有极大的不同,男子主要是四书五经,女子则是学习《女训》《女则》《女诫》以及《诗经》,旁的不必再学。
学堂分为两间房,其中稍大的一间是男子进学之处,稍小的为女子进学之处。共有三位先生,一名女先生两名男先生。
方女先生年纪小,故而两位年过四十的男先生对她多有不屑,加上方碧菡是女子,两位男先生心里更加觉得她学识粗陋,也只能教教女子了。
秦筝因为身体的缘故,春日里总有犯困的毛病,加上《女训》她早已烂熟于心,故而在学堂上,实在无法提起精神听讲,每每都是哈欠连天,要不就是垂头浅睡。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进学的第五日上午,坐在倒数第二排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盹的秦筝就被方女先生逮了个正着。
“秦筝,你起来背一下《女训》第二句。”方碧菡放下手中的书本,走到秦筝身边面无表情地说道。
秦筝一下子清醒过来,从椅子上站起身,想了一会儿后,才无精打采地背道:“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
原本还在幸灾乐祸的秦萱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个病秧子落水后养了十来天的病,怎么可能还有心思背书?
方碧菡面色稍缓,接着淡淡问道:“你再说说这句话是何意?”
“脸一天不修饰……”秦筝轻声答道。
方碧菡闻言,先是微微点头,而后又是一脸严肃地呵斥道:“你虽然回答对了我的问题,可是你在学堂上打瞌睡,也是不争的事实,既然你这么瞌睡,我就不罚你抄写《女诫》,你去外面站着,等睡意没了,再进来听讲罢。”
秦萱闻言突然有些佩服起方碧菡来,秦筝是秦老夫人放在心尖上宠爱的宝贝孙女,侯府府里的人没有敢惹她晦气的,这方碧菡到好,一个小小的女先生,竟敢罚秦筝去外面站着,就冲着这份胆量,一般人便是没有的。
秦筝并未出言分辨,只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径直往门外去了,她心里也觉得自己做的不对,祖母花了大的心思和银钱请了她来当族学教书先生,还对自己寄予厚望,而自己呢,竟然公然在课堂上打盹,真真是太可恶,该罚,该罚。
这样想着,秦筝靠着墙直挺挺地站着,同自己越发沉重的眼皮抗争起来,事实证明,头脑败给了身体,秦筝的头又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挺直的身体微微弯曲,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学堂为了避免男女碰面,故而男女两个学堂的下课时间并不相同,秦筝还在学堂门口站着,那边却已经下课了。
卫离澈自幼喜爱习武,最是坐不住,在他看来,那怕只是去外面走走,也好过傻傻坐在学堂里看那些个公子哥们互相吹捧来的强。
路过女学堂时,眼见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又弱小的身影,卫离澈犹豫再三后,还是停下了脚步,走到小女孩的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问道:“三妹妹,你怎么不进去听讲,反倒在外面站着打盹?莫不是发烧了?”
秦筝原本就睡的浅,被他这一拍,睡意退去不少,睁开睡眼眼睛朝他看了一会儿,又把头低了下去。
由于头脑还不太清醒,加上睡意尚在,秦筝大脑短路地说了一句:“表哥也是来外面罚站的吗?快过来站着,我也好有个伴。”
卫离澈看着秦筝似有继续睡觉的架势,心里不免泛起疑惑来,这个平时中规中矩的表妹,何尝有过这般模样?今儿是怎么了,竟然站着也能睡着,难道是上次落水受凉病还没好全?
卫离澈还在疑惑之中,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摸摸她的额头,秦筝忽的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对着卫离澈语带慌张地说道:“表哥,我不是那个意思。表哥你这么好学,怎么可能会被先生罚站,是我不听先生的话,才会被罚站。”
卫离澈文武双全,精通兵法,在学堂上用功,在学堂下更是努力习武,他后来所得到的一切,皆是由他自己的辛劳付出得来的。
秦筝记得,她做游魂的十年里,第一年,秦老夫人病重,二夫人刘氏开始架空老夫人,夺取老夫人在府中的地位和权利;
第二年,老夫人去世,刘氏正式掌权,大肆收受贿赂,贪赃枉法,放印子钱;
第三年,刘氏同其独子秦代表长平侯府支持三皇子夺嫡;
第七年,三皇子夺嫡失败,五皇子登基称帝,长平侯府迅速衰败;
第八年,新帝下旨抄家,彼时身为镇国将军的卫离澈不但没有同新帝求情,反而亲自领兵抄了长平侯府。
那是一个春日的晌午,卫离澈迎着和煦的春风,嘴角噙着笑走进长平侯府,双手被绳索死死缚住的刘氏见了他,语气恶毒地咒骂他道:“卫离澈,你那短命的母亲好歹也是秦家的人,你身上还流着秦家的血,如今秦府落难,你非但见死不救,还要火上浇油,你这样做,一定会遭报应,会堕入十八层地狱的,卫离澈,你不得好死!”
他见死不救?若不是他顾念着同秦家仅剩的一点骨血亲情,向新帝提出抄了长平侯府的要求,长平侯府怕是过不了多久便会直接被新帝满门抄斩。
卫离澈脸上的笑意更深,语气平静的点到为止地说道:“说起报应,二舅母还是该多担心一下自己,这么些年来,二舅母害死了多少人,二舅母自己心里最清楚不是吗?你该好好想,下去之后怎么求得他们的原谅,才不会连魂魄都被他们啃的渣都不剩。”
刘氏闻言,眼神暗淡下来,嘴角微微抽搐,很明显,这些年来,她到底害死过多少人,她自己都已记不清,只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梦里会出现披头散发的孤魂向她索命。
短暂的恐惧过后,她的嘴里还是喊叫着谩骂道:“卫离澈,你这个奸佞小人,你不得好死!你不过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灾星,你跟你母亲一样,都让人讨厌,让人恶心!你等着,等我到了地底下,会先去拜访你那短命的母亲,让她也不得安生,哈哈哈。”刘氏说着说着,含泪哈哈大笑起来。
卫离澈在听到她骂自己的时候,并未有丝毫的动气,可是当他听到刘氏辱骂自己母亲的时候,他的怒气顿时涌上心头,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手上青筋暴起,死命掐住刘氏的脖颈,愠怒道:“刘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样一步步将侯府大权握在手里的,原本想给你个痛快的死法,可是人说错话也是有代价的,你既然敢那样说我的母亲,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后果,你也只得自己受着了。”
冷静下来后,卫离澈迅速松开掐住刘氏脖子的手,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笑,嘴角噙笑对着身后的禁军统帅道:“皇上有旨,秦家男子,除秦远处死外,其余男子发配边疆;女子除刘氏幽禁到死外,其余女子皆贬为庶人。府中丫鬟小厮充入宫中或发卖。”
秦远是刘氏的独子,刘氏对他算是掏心掏肺,眼下听卫离澈说他要被处死,刘氏只觉得心如刀绞,对卫离澈的咒骂也越发恶毒起来。
卫离澈对她的咒骂并不放在心上,对着禁军统领轻声交代了几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出去。
秦筝的幽魂冷眼看着这一切,说实话,她能感觉到卫离澈已经仁至义尽了,毕竟他保全了长平侯府上上下下三百多条人命。至于秦远和刘氏,这一切都是他们罪有应得。
所以这一世,秦筝决定一定要同卫离澈处好关系,让刘氏和秦远血债血偿,保全住祖母最在意的长平侯府。要同卫离澈处好关系,自然不能说他不好或者暗讽他不好。
卫离澈看着秦筝有模有样、认真思考的样子,觉得她似乎比以前成熟不少,不咸不淡地说道:“表妹好好站着清醒清醒,别再瞌睡了,否则方女先生看到又该生气。方女先生学识渊博,是位好先生,表妹认真听她讲学,不会有错。”
秦筝的思绪被他这冷不丁冒出来的话给打断了,忙红着脸冲卫离澈浅笑道:“嗯,我知道的,谢谢表哥提醒,表哥自去忙吧。”
第一次有长平侯府的人冲他笑,而且是没有任何恶意的笑,似乎还带了一丝真挚的意味在里面。最关键的是,这个人竟然还是他那在秦府里有着最高权位的外祖母捧在手心里宠爱的三表妹。
卫离澈心中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面上却是依旧冰冷,一句话也没说,背着手径直往学堂的后院走去。
秦筝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暗自嘀咕起来:这个未来的大将军,防御性也太强了,八岁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笑容都无法让他动容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