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满头的日月星辰通通被乌云遮蔽,纪宁气得嘴角直抽。
他抓起冯辰枢急匆匆往台阶下跑,冯辰枢被他拉得脚下一软,纪宁伸手捞住,半拖半抱着他下了高台。
刚表白就得到机会抱了一下,纪宁心中藏着万事胜意,索性把双臂收紧了一些。
荡漾。
这是王府偏僻一隅,纪宁不识得,住进来这些日子都未曾有机会往这边走走。
两人衣衫半湿,纪宁捏着手中湿漉漉的帕子去擦眼前人,不仅擦不干,还把上面沾着的灰也擦到他脸上。
他憋着笑继续擦,岂料嘴上收了声,手却乐得直抖,最后笑得停了下来。
总算有晨起的仆役巡到此处,看见主子衣衫单薄在这里,先是吃惊,随即取了伞过来,把两人护得严严实实送回卧房。
饶是这样,吹了一天风的冯辰枢还是发起低烧来,梦中仍不忘一迭声地喊纪宁。
伺候他的下人哭笑不得:“你且歇着,好点了再叫纪公子。”
床上那位主儿闭眼皱着眉,一个劲儿摇头:“你们到纪宁房间里,别叫他跑了。”
卢管家给他掖了掖被子:“都病了,就别瞎操心了,再说,纪公子做甚么要走?”
冯辰枢觉得有一大团热气捂在口鼻之间,整个人都不太通透,他只管摇头,你们不懂,你们都不懂。
头天请了太医来,牧王小恙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到了次日,这家那家的就都来看。
只是小烧已经退了,留下的是身体发虚,他恹恹地坐在房里,不想见这个大臣那个侍郎,可纷涌而至的访客哪里由得他说不想。
从那天早晨分开,就没有见过冯辰枢。
表白的后遗症他都有,怕会错意,怕被拒绝,怕见面尴尬。
是自己瞻前顾后,不敢见,岂料冯辰枢也一改一日三次的问候,没来找他,足足消失了一整天。
负心汉!渣男!
纪宁硬着头皮,决定自己去找他,磨磨蹭蹭走到房前,就看见松萝端着黑汤药,走得急。
“你病啦?”关爱松萝,从我做起。
“负心汉!”松萝面色红润地说。
原来是病了。
打听了一圈,说是发热。纪宁钻进厨房里,绕过待宰的鸡鸭,迎面撞上卸好的猪肉,他左右张望,在蔬果堆里找到白白胖胖的梨。
梨这种水果,他一贯切得十分浪费,离梨心还远就削了肉,只因中间那点黄心会有点酸。
大块的梨,大朵的冰糖,大碗的井水,用细小的火苗嘟噜起来。
他没有望着火苗等待的耐心,在院子里走了走,蹲在后厨院里发呆,木芙蓉开得正好,他顺手扯了一朵。
一个时辰后,他托着浓浓的小吊梨汤往冯辰枢房里去,突然觉得自己失策了,甜汤盛得太满,碗在托盘中晃荡,两只手才能拿得稳,哪还有空余能拿花。
这难不倒他,他毫不讲究地张嘴,叼着花蒂走到了房门口。
此时此刻,纪宁只恨没有多生几只手出来,因为王爷的房门关着,他又没有手去敲门。
平时东一个西一个的丫头小厮,在这时候全都没了踪影,一切靠自己,纪宁一脚踹开了房门,又回头一脚把房门踹关上。
他的心上人半卧在床上,表情木木的,听见开门的声音,按了按眉心,伸手拢了一下头发。
又来了,哎,也不知是哪家的。冯辰枢想,生个病真累。
天怎么还不黑,晚上就没人来探望了吧,那时候就去找纪宁说话。
待到来人走近了,他蓦地笑起来,满心满意都是欢喜。
因为大半张脸都被遮在花瓣后边,一双灵巧的眸子就特别突出,茜色的大花映得他的脸粉粉白白,像幅画儿。
纪宁“呼”地一声,嘴里的木芙蓉栽到他被子上,花脸朝下,露出短短的花蒂。
冯辰枢冲他笑,纪宁就想,果然看望病人得要送花的,光是收到一朵,脸色就好多了。
要是送一束,岂不是能好得快一点。
那附近还有多少木芙蓉?开得好的有五朵还是六朵?
他把汤碗塞到冯辰枢手里,听见病人“嗯?”地一声。
纪宁一回神,哦,是没给勺子。
他明白,他都明白,这些高门大户的,不能空口喝汤的,总得拿个匙子小口小口地尝。
于是他把小匙羹放在汤碗里。
冯辰枢又说:“嗯?”
纪宁的眼睛黏着勺子柄,嗯什么嗯?还缺什么吗?
冯辰枢幽幽地:“宁宁,我是病人。”
宁宁是谁,谁是宁宁,怎么又换称呼了。
纪宁低头:“病人不可以喝梨汤吗?”
这朝代也没个搜索引擎什么的,他倒是想百度一下发烧能不能喝小吊梨汤。
“病人是没有力气的。”冯辰枢循循善诱道:“拿不动匙羹的。”
纪宁狐疑地盯着他手里不足三百克的碗:“那……我喂你?”
冯辰枢愉悦地张开嘴。
喂汤喂药这种事,他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实操起来,却是很难。
他舀了一勺甜汤,习惯性地往自己嘴里送,随即把匙羹尴尬地转了个方向,朝着冯辰枢嘴边。
要喂不喂的,在病人脸上晃,隔着几厘的距离,冯辰枢张嘴是喝不到,往前伸脖子又太不雅。
匙柄举了半天,还没喂了一口汤,冯辰枢觉得好笑:“小宁儿,我喝不着。”
“我……”纪宁尴尬而不失礼貌地说:“我先吹吹。”
匙羹又回到了自己嘴边,纪宁轻轻地吹了吹甜汤,后知后觉起来,也不知道他们讲不讲究这个,要是把一些口水分子吹到汤上面,要被嫌弃了。
这么一想,这一口汤,不能给冯辰枢喝。
对了,自己熬好的梨汤,自己也没尝尝,糖放够了没有,甜不甜,又会不会过甜。
他犹犹豫豫,要么自己先尝一口。
榻上冯辰枢突然凑过来,一口含住他手中匙羹。
“好喝。”口吃不清地。
纪宁轻轻动了动手指,匙羹在他口中抽不出来,他往外抽一把,冯辰枢就往里含一口。
腮边鼓起一小块,匙羹在他嘴外边露出短短一截,也没想到来探个病,能看到他含着什么的模样……
明明是他发烧,怎么自己也热起来了。
你妈的,纪宁心想。
心猿意马之际,手上一松,冯辰枢放过了可怜的勺子,重新靠在了床头,纪宁低着头,慢吞吞地在碗里挖了一块梨子。
越不想被人看到,别人就越是要看,纪宁此刻的模样比方才叼着花的时候还鲜艳一点。
“脸怎么红了?”罪魁祸首发出调笑。
“容光焕发。”纪宁有气无力地说。
冯辰枢揉揉他的头,自己把碗接过来,不疾不徐地舀着梨汤。
太安静的房间里,他能清晰地听见冯辰枢吞咽的声音。
咕咚。
纪宁在心中纠正自己,不是小口小口喝的,也不是大口大口喝的,他喝的速度刚刚好。
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喜欢一个人,就觉得他的一切都刚刚好。
在表白之前,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喜欢这件事情本身,在他说出口的瞬间,就被放大了许多倍。
都说是生病的人特别脆弱,冯辰枢发出了长长的抱怨。
“一会这个来,一会那个来,他们送的东西,都没有你送的好。”
纪宁从被子上捡起那朵木芙蓉,放在他枕边。
“我病了两天,你才来。”话语里有无限的委屈似的。
现下知道他病了,再一想,自己昨天没声没息的,确实不是人。
纪宁说:“我……”
声音越来越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我想叫你来陪我,又怕有人要来,到时候把你晾在一边,那多不好。”冯辰枢道:“我都想好了,晚上就去找你说话。”
梨汤喝完了,他的脸因为温暖而变得有点红,唇上也覆了一层亮晶晶的汁水,仿佛整个人就是个多汁的果实。
他把碗放在床头,黑黑的眸子看着纪宁。
纪宁伏在被子上,小声道:“我不和你说话,你还没说你喜不喜欢我呢。”
被子里的人伸手,抠抠他的脑门:“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个屁,纪宁想。
“牧王哥哥!”房门又开了。
冯辰枢无声地比了个口型:又来了。
纪宁报之以怜悯的偷笑。
他来不及出去,索性大方地站起来,客人进门,是个大姑娘,身后还跟了个人,是面有菜色的汪大人。
汪沛看见纪宁,脸色更黄了几分,随处找了个板凳坐下了。
冯辰枢道:“坐那么远做什么。”
汪沛才往前挪了挪,大姑娘就冲到床边:“牧王哥哥!”
这应该就是汪沛的妹妹了。
冯辰枢扶额,道了句“稍等”,汪沛和汪姑娘退到偏厅去,不一会儿冯辰枢起身穿好了外袍,又开始应付客人。
纪宁掀开门帘,躲了出去,慢慢晃回自己客房,打开门就看见好几个壮汉。
?!
正巧里边的人七手八脚,见门开了,把他的凉床给抬走了。
“纪公子!”为首的一个有点眼熟,好像前几天在修花枝的小厮:“王爷说天开始凉了,给您把凉床撤走。”
果然原本是床的地方,放了块石头。
纪宁几欲绝倒,冬天睡石头上,岂不是要冷死。
他颤抖着摸了摸那一整块大玉。
“这是用整块温玉雕成的床,冬天就属这个床了!”小厮蹲下,把床底的屉子全部掰扯开来:“即便是最冷的那几天,往这些暗格里注上药汤,睡上去也不会冷。”
玉炕。纪宁总结。
他笑着道了谢,摸出点碎银,小厮忙推脱:“原本昨天就要送来的,咱们清洗花了点时间,拖到今天,纪公子不怪我们,哪还好意思要赏呢。”
到底是没给出去,小厮踩着风火轮去交差了,几块碎银躺在纪宁手里,其实要给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心疼的。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张床,过惯了穷日子,乍见这些太贵的东西,都没什么实感。
礼还是要谢的,他干脆关上门,就又往冯辰枢那边回。
这一天什么都没做,就在两个房间中间跑。
算算时间,汪大人他们也坐了有一会了,不知道人还在不在,他推门,门里边也正有人要出来。
是另一个大姑娘,与他擦肩,纪宁做不到视若无睹,笑着朝她点头。
姑娘福了福身。
见一下客人,就得束发着衫,才躺下了,又得起身。冯辰枢送走这两批客人,头昏脑涨地从偏厅往卧室里挪。
纪宁托着他的胳膊,义愤填膺:“他们半点没有要病人休息的意思!”
活生生的折腾人。
“也不怪他们,礼数总归是这样的。”
纪宁把人塞到床铺里,用被子把冯辰枢裹成一个茧,除了脑袋,没有半分露在外边。
“我透不过气,”冯辰枢在被子里拱:“你松一松。”
像只活蹦乱跳的虾。
“别白费力气了,”纪宁压着他的手:“挤死你。”
被子里的人停止挣扎,喘着气躺平了,只是笑停不住,最后咳了两声,才问说:“怎么了?”
纪宁瞥了一眼房门,关上了。
“刚刚的姑娘又是谁?”
“什么姑娘?”冯辰枢装傻。
“王爷真是贵人事多,我走开一会,你房里换了两个姑娘。”
“前一个是汪沛的小妹妹汪清,方才出去的是陈将军家的小姐陈予容。”
“陈羽绒。”纪宁心中警铃大作,眼看着就要入冬,这个羽绒可不是来送温暖的吗!
冯辰枢看着龇牙咧嘴的纪宁,心中觉得有趣。
“前儿皇兄许我个王妃,问我喜欢汪家的小女儿,还是陈家的小姐呢。”
前天……纪宁对前天的回忆都集中在夜晚,这才想起白天冯辰枢进了一趟宫。
也就是说,别人下午都在讨论婚事了,晚上他还巴巴儿地去表白呢。
纪宁的眉头慢慢地挤出三个褶子。
这就失恋了?
他松开了压着冯辰枢的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你……喜欢哪一个?”
冯辰枢的手从被子的缝隙中伸出来,反握住纪宁的手:“我喜欢纪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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