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一夜,冯辰枢佯醉,王妃很乖,没有问多余的话,冯辰枢还有点过意不去。
王妃在大房,他自己就宿在纪宁以前用的房间里,听着三更的梆子,想他们现在走到哪了呢?
走远了,就能过上自由的日子了吧。
他睁着眼睛到天亮,他并不想睡觉,只是也不想见人,关着门。
下人路过,会意地放轻脚步,怕吵着王爷休息。
春宵一夜,谁会早起。
躲到无法再躲,他才咳嗽两声,假装起床。
他一有动静,门外立即有人往里走,他不太想看见王妃。
不过,现如今,不是纪宁,谁来都一样。
进来的是松萝,沉默地给他穿衣服,打来洗脸的水。
冯辰枢待他给自己收拾整齐,才问:“你在这做什么?”
松萝眼圈立刻红了:“我,我怕爷心里不爽快。”
倒是没有。除了有点不甘,剩下的都是平静。
只是松萝不能体会,他也不曾与松萝说他昨天差点就成了的逃跑计划。
他走到哪,松萝便跟到哪,两个已婚的汉子像打了浆糊,粘在一起,恍惚间又回到了念书的那些年。
“你不必如此紧张。”冯辰枢面色如常,倒说起松萝来:“别人看你贴这么近,当你是新王妃。”
松萝连忙退了两步。
冯辰枢摇头,听说小五有喜了,松萝要紧张,也紧张错对象了吧。
可松萝依然紧张,连着两天天都呆在王府,直到成婚第三日,他和王妃得进宫谢恩,松萝没法再黏在他身后。
他的婚事大约在皇兄心里占了些分量,看见他携王妃进宫,由衷地赏了笑脸。
皇上和皇后摆出长辈架子,有绵长的话要叙,冯辰枢垂着手,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汪清见他低着头,便也低着头听训话。听见皇上说郎才,便窃笑,跟着又听见女貌,就生疑,这个词儿从皇上嘴里吐出来,不知道是在夸冯辰枢丑,还是在骂她好看。
皇后接过话茬子,说着要早些生养的话,汪清暗暗地红着脸。
屋里四个人各怀鬼胎,可又不得不支撑着说点场面话,毕竟成亲这场戏,谢了恩才算演毕全场。
赐了两个小板凳,汪清开始吃面前的小点心。
她家王爷突然问皇上,可否讨一碗淮枣羹喝。
她紧着扯王爷的袖子,心想皇上赏啥吃啥,不敢挑三拣四啊。
大太监笑着回答,多好的日子,御膳房给王爷王妃备的是莲子羹。
冯辰枢从宫里出来,魂魄在自己身上呆不住。
故事就到这里了,自己依然被圈养在牧王府里。
马车摇晃,晃乱了他的记忆,那个位置,纪宁曾经坐过的,纪宁爱扒着车窗往外看。王妃坐得很规矩,没有乱动的习惯。
他在满怀歉意地朝王妃一笑,王妃意味深长地回望他。
从宫里回来又过了一天,松萝才走了。他擦擦额头的虚汗,心都吊到嗓子眼了。回到自宅猛灌了几大杯水,那股紧张劲儿还没泄出来。
他盯了王爷四天,不让王爷有机会乱跑。
不出门,就不会知道外边的事。
冯辰枢每晚都在纪宁的房间里,是以灯火通明,彻夜不熄。
他找出一些纪宁没带走的小物件。
屉子里滚出拳头大的琉璃球,中空没封口,大约是什么东西做了一半,看不出全貌。
里头塞了张纸条,写着“钨有没”。
纪宁私底下写字的时候,是从左往右写的,冯辰枢曾问过他,说是从小就这么教的。
没有钨。
钨又是什么,冯辰枢费解地盯着那张纸条,又是一场天明。
他好几天没睡过一场囫囵觉,这个充满纪宁气息的房间,让他能抓住一些过去的回忆,又时时让他心悸。他无法入眠,他得醒着,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是如果不等,他便再也没有自己。
夜幕沉沉,王妃在外头叩门。
就像纪宁也曾在星光璀璨的夜里敲开他的门。
王妃穿着齐整,不像是在动歪心思,他把王妃请进来。
他们相视无言,冯辰枢却突然有了在意的问题。
这个气氛下开小差不太好,可是冯辰枢很想知道答案,想得不得了。
“今晚的月色好不好?”
王妃摇摇头:“今晚没月亮。”
这样。
王妃圆圆的脸在烛光下,冯辰枢没来由地笑了下,他没想到最后自己是和这样一个眉眼模糊的女子过一辈子。
王妃问:“纪公子呢?”
这几天府里的人都小心翼翼,没有人敢提起纪宁,好像从人们的记忆中同时被抹去了一样。猛地听见这个名字,冯辰枢的心跳还是不自觉地快了一拍。
他收了笑,揣测王妃为何故意挑起这个话题,他眼神犀利地看向王妃,王妃坦然地回望他,在等他回答。
“他走了。”冯辰枢冷着声音说。
王妃却忽然笑了:“那王爷以后是不是只喜欢我一个?”
冯辰枢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的,且不论纪宁走没走,就是以前没认识纪宁的时候,他也从不曾对汪清动心。
只是他知道这是一个女孩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假作不在乎地对他表白。他也知道为了在喜欢的人问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就凭汪清开口了,他就不能践踏这样一份真心。
“我不会喜欢你。”冯辰枢放轻了语气,温柔地,正式地,拒绝她。
汪清讪讪地,伸出食指在脸上抠了抠:“那,那……”
“嗯?”
汪清深吸了一口气:“王爷没有忘记他,他就没有走。”
说完这句,她径直离开了房间。
院子里种下的树在努力抽枝条,冯辰枢眨眨眼睛,怎么新叶子生出来就是灰色的。
整个牧王府都是灰色的,有颜色的人不在这里了。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一片模糊,这眼睛怕是彻底坏了。
街头巷尾从来不乏谈资,很快所有人都知道牧王病了,从大婚后就不太好。
只是牧王一向体弱,这也算不上新闻,这件事就被其他的流言掩埋过去。
新王妃衣不解带地伺候他,把圆圆的下巴熬尖了。
喝进的汤汤水水,扎在皮上的金针银针,都没派上用场,冯辰枢感觉自己大约是长在床板上了,坐起来都乏力。
这一次生病和以前生病大不能比,主要是体现在没有什么人来看他。
冯辰枢皱着鼻子想,本王终于……彻底没用了?
前头几次生病,也是喝的这些苦汤水,纪宁在不远处守着他,两个人对视几眼,他就好起来了。
说起来,过去那么多天了,他们到海边没有?
纪宁说过下海捞珍珠,听起来很有趣,小财迷,肯定是想把珍珠给卖了吧。
他的脚踏进海水里啦,暖流像云雾一样缠绕在他小腿上。
他听见海边有人在哭,眼珠子转了半天,才有力气睁开眼睛。
王妃在榻前红着眼睛,见他醒了,就忙着给他喂药。
“不想吃。”他难得任性地说,好容易醒一回,眼前就是药。
他与王妃对视,脑袋一阵晕。
不如继续睡,梦里有珍珠,还有他的纪宁宁。
他多想多活几年,活到时间尽头,去看看那个纪宁口中的世界。
再次醒来,又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他看见冯元晴用勺子在挖点心吃,心下一沉,既然连瑜王都来了,那自己大约真的不好了。
瑜王面色不虞,来探病还带着一些文书,任由冯元晴在病榻前守着,他自己在书桌旁疾书。
“春天了。”冯辰枢没头没脑地说。
瑜王从文书里抬起头来:“二哥,都要入夏了。”
“今天有什么功课需要哥哥?”冯辰枢问他。
“没有。”瑜王不满地说。
冯辰枢躺了一会,支撑着坐起来:“质子的事,定了吗?”
瑜王低着头,写字的动作没停,过了一会,他才说:“皇上怯战,协商换一名新的质子。”
冯辰枢歪着脑袋,不知道又是京城哪家孩子要倒霉了。
随后他听见一声冷哼:“还关心这个呢,病成什么样了。”
冯辰枢厚着脸皮笑了。
瑜王看他精神头倒还好,不像外边说得那样神志不清,可见口耳相传,是容易夸大。
“二哥哥吃刨冰。”冯元晴挖了一勺子点心往他脸上伸。
冯辰枢看着勺:“嗯?这是什么?”
瑜王走过来没收她的点心:“二哥哥生病呢,吃不了这个。”
冯元晴待要哭,却收住声音,她的二哥哥醒了一盏茶的时间,又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了。
牧王妃递了牌子,到皇后面前哭诉,王爷长睡不醒,瘦得脱了形。皇后和她一起泣不成声,把她带到皇上面前。
她悄悄地看皇上,皇上精神大好地批折子,想必心情不错。
她拭去眼角泪滴,恭敬行礼,伏在地上,压住了自己嗓音里的哭腔。求皇上,念在骨肉至亲,救救牧王。
“太医去瞧过了?”皇上满脸都是关切,像是没料到他病得这样重。
“瞧过了。”皇后帮她回答。
皇上安慰她,命王妃先平身:“柏衡是朕的弟弟,受上苍护佑,王妃宽心,天气暖了,能医得好。”
汪清跪着不起来,死死地咬着下唇,这几句话在她耳中与敷衍无异。如果真有神仙庇佑,他根本就不会病。
想着想着,泪又不自觉地滴落在腮边,紧咬的下唇一副隐忍模样。
看着她削尖了的下巴,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皇后又红了眼睛。
皇上被两个女人哭得烦,放下手中毛笔,面有不忍:“朕会救他,你先起来。”
太监取来一方锦盒,送到她眼前:“此物煎药,药到病除。”
汪清狐疑地接过盒子,也不管规不规矩,颤着手揭开它,只想知道是什么奇药。
盒子里,绒布上,放着一株青青菖蒲,绽开一朵像凤凰姿态的小花。
她捂住嘴,无声地哭了出来。
“去吧。”皇上说。
汪清听说过飞凤菖蒲,她大哥去年治水回来,说给她听的江湖传闻里,就有这株草。
她笑话江湖人,本来三分的药性,硬生生被他们说得有十二分灵性,说得大家都信了,便争抢起来。
那时的她绝不知道,现在的她捧着锦盒如获至宝,心头掠过阵阵狂喜,这株奇草现在就在她手里,哪怕只有三分效,只要能让王爷好一点,她就愿意相信神明。
马车在闹市飞奔,惊扰了路边的人。牧王府里,她洗净了双手亲自煎药,她守在药炉边,遣散要上来帮忙的下人,生怕有人闻见药味,把药性也一道嗅走几分。
她的心快要跳出嗓子,不得不捂着胸口。
虔诚而又谨慎地盛出药汤,再看药盅,那株凤凰经过长时间的煮制,依然栩栩如生,她想这果然是株奇草。便小心地,把药草也盛在碗中。
她的腿有点发软,端稳了汤药,一步一步往卧房走。
王爷正巧醒着,靠在床边,有点意外地看着门口,像是没想到来者是她。
天时、地利、人和,王妃闭着眼睛念了句佛。
她开始思索如何劝王爷吃药。王爷醒的少,醒了也不愿意吃药,错过这会儿,药凉了怎么办。
她把药碗端到床边,犹豫着是让王爷自己吃,还是自己亲手喂。
“王爷喝药。”她软着嗓子,把碗递给榻上王爷。
冯辰枢皱着眉头接过来,另一只手接过调羹,他一勺一勺地撩着药汤,清澈的药汤里,有一只翘着深红翅膀的凤凰。
他眼睛一亮,灰败的王府又有了颜色,是他眼中凤凰振翅的红色。
纪宁说,连死亡也无法把我们分开。
那就让死亡来把我们分开。
他看看王妃,王妃红着眼圈,她自从嫁到王府,就一直在哭。
她乞求地看着王爷:“我知道你不喜欢……”
他对着王妃莞尔一笑。
“没有不喜欢。”他乖乖把药喝到嘴里,不忘安慰王妃:“喝完这帖药,我就好啦。”
汪清对着他的笑愣神。
王爷喝过暖暖的汤药,带着满足的笑钻进被窝。
王妃伏在被褥上,喜极而泣,他再醒来,必然就能好了。
谷雨至,牧王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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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这两章得一起看才行,中间断开太焦心了。
BE撒花。没完结,还有一点点要收尾,应该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