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只蛊是你养的？”玉珞惊道，“你和方家有什么仇吗？”

“无仇。”谢书林淡淡应道。

“没仇？”玉珞又问，“那……那你养这种阴邪的东西做什么？”

“无聊。”谢书林语气都不带变一下。

玉珞瞬间噎住。从前她和阿语聊人间话本时曾总结出一句话，老神仙只在天上，老怪物才在林间，久居深山老林的前辈八成都有怪癖。如今看来，此总结很是精髓。

折霜不禁皱眉，上前一步道：“前辈，你既与方家无仇，又为何会在人界对方家人出手？蚀魂足以让人魂飞湮灭，永不再入轮回，这已不仅仅是坏了六界的规矩了……”

“六界中不会有比我更尊重那些破‘规矩’的人了，不守规矩的后果，我比谁都清楚。”谢书林说这话时，目光轻蔑地扫过自己左腿，道：“此蛊虽由我养，但早在十一年前就已被人拿走。”

玉珞此时才注意到谢书林的整条左腿已萎缩得不成形状，枯瘦得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去，轻柔的衣料贴在上面，就似盖住了一根枯骨。

来时的路上折霜说过，当年斩风为护她而被妖兽重创险死，身上几乎不剩几块好肉，谢书林的出现非但吓退了所有妖兽，还以某种禁术让他十日内下床行走，一月内恢复如初。她不敢想象，这样强大的一个人，究竟触碰了哪条“规矩”，受到了何种的惩罚，才会失去自己的一条腿。

“折霜不明白，斗胆问前辈，六界之中，究竟是什么人有本事从你这里拿走一样东西？”

“一个误入此处的女子罢了。”

“以禁术饲养的绝命之蛊，谁要你都给？”玉珞不禁诧异。

“她一直跪着求我，赶也赶不走，我乏了，让她拿重要的东西来换，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谢书林说着，忽撑着拐杖站起，缓缓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方谙此生自有天顾，二十二岁便入天纵之境，能有两百多年可活，还会成为后人口中一大传奇。我知他性命无忧，便将蚀魂给了那女子，省去被她继续纠缠。”

“可是你这样害死了另一个无辜的人啊！”玉珞语气中有几分责备。

谢书林费力的侧过身来，换了个舒服些的角度，半依着窗口，道：“你说顾久江？他前世便欠方谙一命，今生注定要偿，其中因果已经，蚀魂蛊只不过是为他换了种死法。”

玉珞听了，眼中满是不信：“这话说的，倒似你能看见未来一样。”

谢书林对此不置可否，只淡淡笑了笑，转移话题到：“你们来此，是为了蚀魂吧？”

折霜点了点头，道：“这等阴毒的禁术，就是修为高深的妖魔中了都会功力大损，何况它竟如此不清不楚的出现在人界，若探不清源头，怕是各界中人都将坐立难安。”

“此禁术起源于修衣族，该族早于上万年前覆灭，当今六界，除我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人通晓。”谢书林说，“而那东西太废心神，我也只养过那么一只，用了便没了，你们大可放心。”

折霜听了，松了一口气，正欲辞别，却见玉珞来了劲，大步走到谢书林身旁，道：“我是在人界长大的妖，不懂你们妖界魔界的行事习惯，只知人界讲究杀人偿命，你养的东西害死人了，你就是有责任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倔强无比：“就算真如你所说，顾久江为方谙而死是他的命，蚀魂不过为他换个死法，那你可知，顾久江这样的死法，恰在九年后害了两个无辜女孩的一生？这两条命，你如何推脱？”

“怎么，你要我偿命？”谢书林语气忽有几分冰冷，目光直至望向玉珞。

他的眼中分明没有一丝怒意，可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玉珞仍觉一阵极深的寒意袭上心头，下意识后退了好几步。

折霜伸手将玉珞护在了身后，皱眉道：“谢前辈，玉珞只是个灵智不全的孩子，说话口无遮掩，多有冲撞，还望见谅。”

玉珞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至少告诉我凶手是谁吧？她害了那么多人，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玉珞躲在折霜身后，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双眼虽已全然不敢直视谢书林，却又一直在小心翼翼的往那儿瞟。

谢书林沉默片刻，语气缓和了不少道：“那个人，在第一次决定一意孤行时，就已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玉珞不解，只听谢书林问：“小狐狸，你觉得，同一个灵魂的前世今生，可算得一人？”

玉珞刚甩了一连串问题出去，此刻还没得到答案呢，此刻便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发了懵。她下意识望向折霜寻求答案，却见折霜眼中多了一种她从未见过，也不知该如何定义的复杂神色。

“我先讲个故事，你们再判断如何？”

“啊？”这一次，谢书林说的是“你们”，玉珞看了折霜半天，见她一言不发，但似乎并没有意见的样子，便转头对谢书林点了点头。

谢书林说，每一个魔族死后身体都会随一身修为散去，化作天地灵气，归入四海八荒，永不重聚。故此，魔族往往比其他种族更为惜命，因为他们无法来生，是这六界中，唯一一个入不了轮回的种族。

数万年来魔界皆是弱肉强食之地，没有一定实力的小种族根本站不住脚，可魔族中偏偏有一个分支名为枯灯，他们体质极弱，身上若落下伤口几乎无法愈合。不过，他们的战力向来极其强悍，因为他们的功法就同他们的名字一样，每次使用皆以燃烧寿命为代价，直至油尽灯枯而死。

人类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修行能力其实比妖魔都高出许多，这也是为何一些道士看上去年岁不高，却总能追得修行几百甚至上千年的妖魔四处逃窜的原因。正因人类有此特性，枯灯族为尽量尽量减少寿命的损耗，时常暗中到人界寻找举目无亲的孤儿，将其带回族中，用优胜劣汰的残酷形式择出资质较优的，签订血契后再训练成一个又一个“武器”，让他们为自己卖命。

不过，一个人口不多的小种族光靠暗中培养的“兵器”并不够在魔界站住脚，数万年来，他们都深谙趋炎附势之道。如今魔族以赤眼血狼族为尊，他们便也就时常捧着金银珠宝、美女佳酿前去进贡。

从小便被训练歌舞仪态的栾烟，便是枯灯族准备送往赤眼血狼族的美女贡品之一。

她本该像其他贡品一样，靠着一副美丽的皮囊，被某位贵人相中，为奴或是为妾，过完属于自己的一生。可命运似乎听见了她内心深处的不愿，一次偶然的遇险，让她注意到了一个身手不凡的人类暗奴。

那一日，她特地留意了一下，那人镣铐之上刻着两个字，“十一”。

他是某一批的百来个人类孩子中，第十一个活着走出囚牢，获得签订血契机会的暗奴。

栾烟暗中打听到了十一主人的身份，自那以后，便时常找机会与他偷偷相会。时间久了，两颗不得自由的心，慢慢走到了一起，没多久，她便向十一献上了自己的全部。

很快，栾烟发现自己有了孩子，她本该将其扼杀在腹中，以隐藏自己不洁的事实，可多次犹豫，终是无法下手。

纸包不住火，栾烟的小腹渐渐隆起，有些事便再也瞒不下去。

一个“贡品”被一个暗奴拿走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这事引起了族长的震怒，当即下令要二人亲眼看着彼此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后人再不敢犯此禁。

他们皆是生来低贱之人，在这样的死令下，哪有分毫回旋的余地？

那一日，栾烟与十一选择了逃跑。可十一早曾签下血契，主人要他死，他便会瞬间魂飞魄散。

就这样，十一死在了栾烟的面前，用最后的力气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承诺所欠之情来世再还。

可他的魂魄在那一瞬四散开来，魂飞魄散者，怎有来生？

栾烟拼上了自己的大半修为，勉强将四散的魂魄留下，她背着十一日渐腐烂的躯体，在族人的追杀下一路逃至万妖山脉，最终带着最深的绝望，被逼入其中。

也许是老天有眼，她在万妖山脉中遇到了一个人，那人修为高深莫测，似有能重聚十一灵魂的方法。她疯了似的求他，终于那人说：“世间得失有衡，魂散则命尽，若要再入轮回，需得有人替他。”

栾烟沉默了许久，忍着千万分的痛苦，咬牙问道：“可否……用我腹中的孩子去替他？”

那人不禁皱眉：“你确定？”

“我与你来世有约。”她轻抚着自己的肚子，望着身侧的腐尸，含泪扬起一丝笑意，眼神却空洞得可怕：“十一，我们还会有孩子，对不对？”

听到此处，玉珞忽然忍不住打断，颤抖着声音问道：“方谙……可是那十一？”

谢书林没有否认。

折霜不禁皱眉：“他负了栾烟？”

谢书林道：“他没有前世的记忆，栾烟找到他时，他已有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