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珞沉默走进那扇门, 还未敢抬眼, 便听折霜淡淡吩咐道:“大家散了吧, 我身子无碍,不用那么多人守着。”
常恪闻言, 心领神会,退出房间时候顺手关上了房门,转身送客。
玉珞抬眼看向身后紧闭的门,胆怯好一会儿,直至屋外之人渐渐散去, 只剩常恪一人守在远处, 她才敢将目光望向侧坐在窗边独自品茶的折霜,道:“你……没事吧?”
“一点内伤, 算不得什么。”折霜静静望着窗外, 并未回头看玉珞一眼, 她的语气十分平淡, 一如从前那般无悲无喜。
玉珞不知怎的红了眼, 她努力咬紧下唇, 想让自己别那么轻易在折霜面前露怯。数秒的沉默后,她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轻叹着苦笑道:“我什么都知道了。”
折霜听了, 道:“你不该以自己的性命做赌,若不是念兮拼着元气大伤仍极力稳住梦境,你怕来不及出来,便已随着我的梦一同灰飞烟灭。”
玉珞不禁皱眉, 初入梦时,她确实可以明显感觉到折霜的梦境变幻莫测,那些梦,每一个都万分破碎,且满载着悲痛、焦躁与不安。无法长久停留于某个梦中的她,承受了来自各个梦境的灵压,随时都可能油尽灯枯。那时,若非梦境忽然稳定下来,她怕是早已不存于世。
原来,梦中数十载的平静岁月,是路念兮拼得元气大伤才为她护下来的。
“念兮姐她没事吧?”
“你该去看看她。”
玉珞一时无言,她不说话,折霜便也不说话,一时间,空气都似凝固了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玉珞忽然淡淡一笑,也不知自己从何处借来了勇气,开口问道:“那么你呢?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舍了幽精,救了我?”
折霜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茶杯,却未置一言。
“你说我是骗子,你又何尝不是呢?”玉珞向前走了几步,道:“你说你只将我当做她的替身,你说你不曾爱过,可我分明亲眼看见,我便是你口中的她,你哪怕对我恨之入骨,仍为我与谢书林做了交易。”
“我对此事没有丝毫印象。”折霜垂眼看向杯中茶水,心却不知飘往了何处。
“你是没有印象,因为你本就是想与我爱恨两清,从此再无瓜葛,所以才让他顺便抹去了那段记忆,对吗?”玉珞自嘲的笑了笑,摇头道:“那时的你,并不想记得为我失去过什么,因为忘了,你便不会以此绑缚今生的我,对吗?”
玉珞说着,眼中暗起几分期许:“可你还是找到了我,还是忍不住要靠近我……”
“对不起……所有人都以为你已魂飞魄散再无来世,我也一样。当年得知你转世于郁西,我便去了一趟,找你是为了杀你,以绝后患。”
“可你没有下手!”玉珞快步走到折霜面前,一双眼紧紧望着她往旁处躲避的眼神,咄咄逼人道:“非但没有杀我,你还将我带走,你教会我很多东西,你为我修补残魂,你……为什么不敢抬头看我?”
折霜端茶的手指不禁多用了几分力,她缓缓抬眼直视玉珞,目光中有茫然,有疑惑,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却再无梦中半分情深。
玉珞从不知自己竟如此脆弱,脆弱到只这一瞬的对视,那本已层层布防的一颗心,便于顷刻之间溃不成军。
她将折霜对她付出的一切都深深记在了心上,她把那每一分每一寸的好,一一当做折霜绝非无情之人的证据……可,那又怎样呢?
折霜因何断情绝爱,旁人不知,她还不知吗?
“折霜,我在梦里,遇到一个傻瓜。”玉珞强颜欢笑,目光却满是凄然:“她将我
放在心上,我亦将她放在心上。”
她说着,不禁湿了眼眶,她一步一步缓缓向后退去,轻声道:“她将我送离梦境时对我说,若我骗了她,若那不是梦,她便自毁元神与我同死。”
她看见折霜微微皱眉,却也只是皱眉,未有分毫解释,便自己擦干了眼泪,道:“她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她不是别人,她是你……”
“我为之前对你说过的重话道歉,你既知道了一切,便该明白我只是希望你别再与涂山扯上任何关系……”折霜放下手中茶杯,起身想要靠近玉珞,却见自己每靠近一分,她便后退一步,不由得无措地停下了脚步,道:“我会对你好,陪你玩、陪你闹,会为你坐吃的,不再像从前那样罚你抄书。只要你愿意留下来,从此与涂山划清界限,你便是我的妻,我会永远对你好。”
“看来,你什么都记得。”玉珞望着折霜的眼睛,忽觉鼻尖酸涩,不禁垂首笑着摇了摇头,道:“可你不是她。”
折霜傻在了原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要如何爱我呀,折霜?用一段回忆,还是用那所谓的责任?”玉珞觉得自己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冷静,她看着折霜,轻声道:“换做从前,我还可以骗骗自己,只要和你在一起,怎样都好……可人总是很贪心,一旦拥有过好的,便再也将就不得。”
玉珞笑自己从前太傻,其实她早该明白,记忆归记忆,爱恨归爱恨,两者或可相融,却并不相同。
梦中之事,折霜记得如何,忘了又如何?
从前的折霜不也是记得所有的仇,却失了恨,拥有再多的甜,也不懂爱。
“你也曾真心待我,纵使我伤你至深,仍愿以一魂换我轮回转世……可你为何偏偏舍了幽精?”玉珞说着,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道:“你既决意斩断爱恨,又为何还要来招惹我?你明明不爱我,却要一次一次对我好,一次一次让我产生错觉……你可知我心中所有的希望、绝望,全都源自于你?”
“你是在报复我吗,折霜?”玉珞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她转身背向折霜,道:“你做到了,你让我明白,一切的美好都只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我不会再痴心妄想了……”
折霜望着玉珞的背影,一时只觉千言万语堵在心里,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我不想留在你身旁卑微乞怜了,你能放我走吗?”
玉珞说着,静静等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等到答案,她于沉默中轻声苦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无比压抑的房间。
折霜回到方才的位置坐下,下意识伸手想要端起茶杯,却是失神将它碰碎在地。
她愣愣看着那溅了一地的茶水,不禁红了眼眶,一颗平静太久的心不知为何,如承刀割,一寸一寸,痛得几近不能呼吸,直至吐出一口鲜血,痛苦蜷曲于桌边那小小角落……
常恪听到屋中声响,忙破门而入,见痛苦不堪,忙将其扶起,把自己的灵力度入她体内。
——她将我送离梦境时对我说,若我骗了她,若那不是梦,她便自毁元神与我同死。
那一日,失去了小狐狸的万妖山脉,并没如小狐狸所说那般崩塌,大鸟在那将她困了一生的结界出口边傻傻坐了十日。暴雨过后,换了风吹日晒。寒冷、炎热,或是饥饿,皆被孤独一一掩去。
天,还是那灰色的天,地,还是那湿冷的地。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她发了疯似的想要撞开那个出口,她想将那只小狐狸救回来,她不允许那只狐狸为了不让她伤心难过,而去选择独自病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用尽了全部力气,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仍是无法摆脱那与生俱来的诅咒。
最后,她孑然立于那片绝望之地,自毁元神,如约随着那只小狐狸共死。
她明明什么都记得,明明没有违诺,明明一直在此地等着……可为什么,等到的却是那般心灰意冷的人?
“你本不会受伤,却于梦中那样重伤自己,这事她知道吗?”
折霜摇了摇头。
常恪道:“我去把她带回来。”
“不必了。”折霜说着,不由得闭目苦笑,“我不是她要找的人……”
——魂魄虽损却未散尽,确实可救,但你应该知道失去幽精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心痛过后,她才明白,自己与那只狐狸早已缘尽,只是阻隔她们的,从不是前尘往事,而是她早已舍去的爱恨。
只是折霜忘了,忘了自己再也不配去爱,竟还自私地将那个孩子留在身旁,用自己的无情一点一点将她变成了一个大人,再眼睁睁看着她为此奋不顾身,惹了一身伤痕。
梦醒之后,折霜本想向她伸出双手,用余生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所有过错,却终是让那双无情的眼,将她伤得彻彻底底。
“常恪,这一次她若想走,你便不用替我拦着了。”
常恪不禁皱眉,出言提醒道:“如今她想起了一切,你一旦放她走,她必会回到涂山。”
“她本就不属于这里,那才是她的家……”折霜闭上双眼,心底满是苦涩:“是我太自私,才将她强留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