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路念兮躺坐在床上, 她的唇色苍白, 看起来十分虚弱。

玉珞知道, 若不是路念兮不顾自己稳住了那个梦境，她早已于梦中灰飞烟灭。

她来鸟族那么久, 不管闹了什么事，闯了什么祸，路念兮都十分照顾她。如今将那些细致入微的好，伴着前世的过往一一想来，她都觉得自己在路念兮面前抬不起头。

“念兮姐, 我想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明知我是……”

“是什么？”

玉珞不禁低头，路念兮明知故问。

从前她不懂, 为什么常恪望向她的眼神里总有那么深的敌意, 如今她终于明白, 这一切都是她前世种下的因。

玉珞终于对谢书林的问题有了答案, 原来啊, 前世今生的债, 从不是仅凭一个人的记忆便能断定的。她是忘了所有的一切，可对记得的人来说, 放下却是那么的难。

故事里, 栾烟放不下十一，方谙虽无辜，栾烟却也无错。

故事外，斩风是折霜在这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是将常恪从地狱中拉出来的人，更是路念兮所爱之人。三百多年，于妖魔而言，还不够一个孩子长大，谁又能说放便放呢？

“玉珞，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否恨你？”

玉珞被问得有些无措，只抬眼傻愣愣地看着路念兮。

“我恨啊，当年折霜带你带回时，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路念兮说罢，笑着摇了摇头，道：“可恨又怎样呢？扯上性命的债，从来都是算不清的。”

“一命抵一命也不行吗……”

“过往渐逝如川，于苦痛中幸存之人，若能寻到一份的幸福，又何苦抓着过往的仇恨不放呢？我们都清楚，无论搭上多少条命，也再换不回离去的人，你若死了，这世上无非是多一个伤心人。”

“伤心人？”玉珞摇了摇头，止不住落泪道：“会为我伤心的人，分明只在梦中……”

“记忆有时很残忍，这种残忍，往往至死方休。你怪折霜太无情，可其实她也想放下，她也知你本是无辜之人，可当年她便见过了真正的无情，才会变成如今这样……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相信折霜，她无法原谅的从来都是当年狐族的公主，并非是你，这也是她不愿你再与狐族有任何牵扯的原因。”

无法原谅……真正的无情……

当年狐王命危，唯有鸟族之宝“寒水”能救，狐王之女玉落为此接近折霜，带走寒水之时也带走了斩风的性命。对于这件事，她虽只知皮毛不知内情，但静下来想想，也能察觉斩风的死绝不只是玉落的一次失手。

“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斩风的死，本就是狐族刻意而为，对吗？”玉珞执着追问着。

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欠了多少，想知道自己如何才能还清，尽管她知道，这一切都太迟了。就算她与折霜再无分毫亏欠，一个失了幽精的人，也不会再像梦中那般将她视若珍宝了。

路念兮伸手轻轻拭去玉珞眼角的泪，柔声问道：“玉珞，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玉珞红着眼点了点头，道：“念兮姐，我的命是你救下的，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斩风的死，你不要去追问内情，也不要再去内疚。当年的事都过去了，下手之人早为此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此债早已无主，我们每一个人都该学着放下，不应被一段过往无休无止的折磨。”路念兮说着，浅浅的笑了笑，无比认真道：“我知道你累了，想走了 ，但我仍希望，不管日后你身处何地，是否回到涂山，无论前世为你带来多少苦痛，你都要做那个折霜从郁西山中带出来的小狐狸，都要记住你的

名字怎么写，那是你为自己取的名字，你要守住它，永永远远守住它，无论如何，不能成为那个曾经伤害过折霜的人。”

“念兮姐……”

“当年狐鸟两族一场恶战后，折霜失踪了半个月，她再回来时，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永远那么无悲无喜，仿佛是那只狐狸死时把她的爱恨一并带走了……三百多年来，我只见过折霜因你而喜因你而怒。”路念兮握住玉珞的手，眼中满是恳求：“我不知她对你说过什么绝情话语，但我坚信，若这世上真有一人能将她带离那段过往，那人一定是你。”

妖的一生那么漫长，路念兮也不知自己究竟要经历多少个春夏秋冬才能逃离那段再无未来的感情，但这一切对她而言或许早已经不再重要。

从前，斩风是她心中所愿所求，如今，斩风走了，折霜是他生前最在乎的妹妹，那么，对她而言，折霜的幸福，便成了她最大的心愿。

路念兮凝视着玉珞，眼中的淡淡忧愁，似比寒潭的水还要深。

偏偏就是这样的眼神，让玉珞好似抓住了一缕光。

路念兮看见玉珞的目光忽然从迷茫化作坚定，她沉默起身向路念兮深鞠了一躬，往后微微退了两步，转身朝着屋外走去。

玉珞曾多次调皮偷跑出栖霞山，可像这样正大光明的走出去，却是第一次。

偌大的鸟族，无一人为她送行，曾经与她玩闹的那些孩子，纷纷都被家人关了起来，断绝了与她的往来。来时，她是一个处处受到排挤的人，走时，似乎也没有任何变化。

她看见了那用灵力维持住的出口旁侧身坐着的常恪，差点以为折霜又改变了主意，不由微微愣神。

常恪目光一如既往的冰冷，他抱臂静静望着玉珞，见她于片刻恍神后垂眼离去，忍不住开口道：“你真要走？”

“你不是一直很恨我吗？”

“无论是折霜还是路念兮，都不止一次让我不要恨你，她们口中那些前世今生我听不懂也分不清。我只知，路念兮在乎折霜的感受，折霜在乎你，你走了，她们都不好过。”

“这是在挽留我吗？”玉珞从没想过，那个平日里一句话都不愿与她说的魔族，竟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你可以这么理解。”

玉珞抬眼问道：“折霜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常恪沉思片刻，道：“有句话，折霜让我转达给你。她说——愿有一人，爱你至深，无关前世，亦不求来生。”

玉珞听了，不禁苦笑。

前尘已逝，来生太远。折霜，你也知我只是我，不是任何人，对吗？

我此生都会等你，等你寻回自己失去的东西，等你完完整整的来找我。

玉珞走了，那只闹了无数次出走的小狐狸，终是离开了那个困了她太久的伤心之地。

她走前，只留下了一句话。

——天地六界，何其广阔，我却偏偏只愿那人是你。

玉珞走时，在梦中耗损的灵力还未恢复，折霜怕她不识路，身子又虚，会遇到什么不测，一边让常恪暗中相护，一边让人全速送了一封信至涂山。

信里就写了一行字：“当日济安之狐，名唤玉珞。”

半月后，常恪归来。

他说玉珞离开栖霞山后并没有去找涂山，而是四处问路去了济安。他在济安附近暗中徘徊了许久，直到看见玉宸，这才放心离开。

那只小狐狸，应该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家了吧？

自那日起，折霜便总是魂不守舍。

明明家中只

是少了一个本就是多出来的人，她却觉得哪里都变了，变得仿佛连空气都沉闷了起来。

她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寻找着有关玉珞的一切记忆。

那许久没有为玉珞生过火的厨房，变得空荡荡的；那堆满了玉珞笔迹的书房，变得空荡荡的；那玉珞曾经住过的侧卧，变得空荡荡的……

最后，她在后院发现了那个玉珞挖开后并未真正填好的坑，思绪不禁飘向远方，飘向那几座歪歪扭扭的房屋，飘向那用木栅栏围起的小院。

那只小狐狸，在院门边刨开了好大一个洞，想要逃跑。

那只小狐狸，用爪子沾墨，用好丑好丑的字告诉她——霜为寒冬之物，折霜化寒，可暖人心。

那只小狐狸，死活不愿套上拴狗的绳子，夜里下了雨，被她带回屋里，还不停在她闹腾。

后来啊，小狐狸化作人形，与她共结连理，小小一张床上，躺着两个傻傻不知所措的笨蛋，差点没能圆房……

再之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平平淡淡，可那时的她，却觉整个世界都是满当当的。

原来，不是房间变空了，只是玉珞走了，她的心空了。

——你也曾真心待我，纵使我伤你至深，仍愿以一魂换我轮回转世……可你为何偏偏舍了幽精？

——你应该知道失去幽精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折霜知道，她再也不配拥有玉珞……

可从未有人告诉过她，无爱无恨之人，竟也会因一人失魂落魄，无论睁眼闭眼，眉间心上，尽是那再也挽不回的一颦一笑。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明白，玉珞原是她心尖的痣，一旦伤了分毫，便是一触既痛，剜也剜不得。

那夜，折霜只身一人匆匆离开了栖霞山，并未表明去向，也未留下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