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霜傻傻望着眼前的“自己”, 一时只觉那双眸眼之中满满的悔恨,好似这逐渐崩裂天地、倾盆而下的暴雨, 带着至深的绝望与冰冷, 一寸一寸将她席卷。
“我错了, 我错信了你……”
阵阵惊雷中,羽翼不知何时变得残缺的“她”, 缓步自暴雨中向她走来, “她”踩着逐渐暗红的血泥,如帘般的暴雨水似想冲洗“她”眼中赤红,却将那张熟悉的脸,被雨水冲淡的血泪遍布。
“她不会原谅你, 也不会原谅我了……”
折霜忽然痛苦的大笑起来, 她竟真的忘了那么重要的东西。忘了那个明知长留梦境必死无疑, 仍对她不离不弃的傻狐狸,忘了亲口许诺的每一个誓言,忘了曾为她不顾生死。最可笑的是,她连当初不惜代价也要换回幽精, 究竟是为了是什么,都给忘干净了……
又一次的阴差阳错, 终究是让她忘了自己曾在一个无拘无束的梦里,摒弃掉了过往所有的仇怨, 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深深、深深的爱过一个人。
——珞珞,外面的我, 要是记得这里发生的一切,你要叫她像我一样对你好,叫她陪你玩、陪你闹,叫她为你做吃的,叫她不准再像从前那样罚你抄书……
——她若将什么都忘了,便不再是我了,我不准你为除我以外的人伤心,你要答应我,不再理她,知道吗?
难怪,那一夜后,玉珞看向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仇人,除了恨,再无其他。
原来,她杀死的,不只是狐王与那上百狐族,还有这个世上,最爱那只小狐狸的“大鸟”。
从此,玉珞的心死了,死在她复仇路上沾染鲜血的双手之中。而那个侥幸存留的她,竟还带着对玉落的所有爱恨将那个小狐狸狠狠伤害,她一次又一次用玉落的“罪”将其责备。
她这么做,无非是想要证明,玉落还活着……
“你的心里只有那个死去了三百多年的人,而近在眼前,真心待你之人,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挖出来给你,却终究还是被你负了!”
折霜紧紧按巨痛难忍的头,一步步向后退去,却不料退后的脚跟忽然踩到一处松土,一种深深的落空感在那一瞬将她侵袭,她诧异转身,只见脚下的路,竟是变作了悬崖峭壁,再走一步,便会同刚才踩动的那些松土碎石那般,坠入万丈深渊。
慌忙间,她下意识想要展翼逃走,却发现身体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折霜,你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熟悉而略带颤抖的声音忽入耳中,折霜回身,只见雷消雨停,四周场景变幻至栖霞山巅。
玉珞惊恐的望着她,一袭嫁裳,红得刺目。
铃声,同心铃的铃声自她手中响起,她低头看了一眼,攥着铃绳的手竟止不住颤抖起来。
她想起,婚礼的酒席中早已下了会短暂封锁灵脉的药,她要杀了狐王,讨回属于斩风的东西——无论是当年狐族欠下的命,还是那块被夺走的上古灵石。
只是,这么做,玉珞会伤心难过的……
折霜看向玉珞,眼中有千般犹豫、万般不忍,却终是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不是说不出来,而是……而是不管她想说什么,开口时,说的都是那一日,她曾用来伤害过玉珞的话。
“折霜。你……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无非是那些字字诛心之言,那时的她,恨不得言语是利刃,才好教玉珞明白何为心如刀绞。
不……不,不!
——我后悔了……别说下去了,闭嘴,快闭嘴!
“折霜,我……”
——对不起,对不起……你不是她,不是的。
折霜想解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只能站在原地,无助的看着“自己”用一句更比一句冰冷的言语,将那只小狐狸的心刺得千疮百孔。
她本身着红衣,带着最美的愿望,嫁来此处,重新戴上了那串同心铃,只求今生所有仇怨尽,自此夫妻两心同。
可她等到的,只是一场无情的屠杀。
折霜看见玉珞转身离去,不禁用尽全力伸出一只手,疯了似的想抓住她远去的背影,却见脚下山石坍裂,自己只能无力下坠。
一步错,步步错。
欲拥所爱者,终究是永失我爱。
她放弃了挣扎,只静静望着自己抓空的手,万念俱灰中,只余下眼角,最后一滴——悔恨。
折霜在来到“万妖山脉”的那一刻所受刺激太大,差点使得整个梦境崩毁。
那一刻,玉宸不是没有看见一条通往外界的路,可他知道自己若在此刻离开,一切都将功亏一篑,以折霜如今这般偏执之态,怕是再难有下一次机会。
梦境不可毁,折霜不能醒!
他清楚此时继续留下意味着什么,却仍放弃了离开,拼上自己所有灵力强撑住了这个梦境。因为,退一步便是永远放弃,除此之外,他再无更好的选择。
五脏六腑似被熊熊烈火所灼烧,身上每一处未痊愈的狰狞伤口,都在体内正被全力催动的灵力接连不断的冲击之中,寸寸迸裂。
强大的灵流将那被血浸透的衣衫卷起,似是红枫伴着衣摆猎猎而舞,染血的九尾红若彼岸花绽,透着难以言说的妖异灵光,胜过灼云的余晖,美得触目惊心。
可再强的力量,终有穷尽之时。
强行稳定下来的梦境,随着折霜情绪的彻底失控,再也不受任何法力维持的迎来了末日之象。
惊雷贯耳、川河倒灌,山崩地陷、乱石横飞。
玉宸收起九尾,静静躺在这脏乱的残境之中,几近力竭的他,早已无力再去寻找梦境出口。想到自己自傲了一生,最后却是死在一场虚无的梦中,一时止不住的大笑了起来。
逐渐模糊的意识,似是随着梦境的崩塌一同消散了。
恍惚间,他看见一笔淡墨绘下的蝶,越过重重惊雷闪烁的高空,盘桓于他的头顶,迟迟不肯离去。
他挣扎着起身,下意识伸手将其碰触,只见四周的昏暗残败皆于瞬间归于一片清明。
梦境之外,一声痛苦而又凄厉的哀鸣响彻天地。
折霜全力震开了束缚,逃似的远飞而去。
玉宸重重跌于地面,身上那些再度开裂的伤口在这力竭时刻,痛得他快要失去所有知觉。
忽有重物落地之声将他逐渐模糊的意识惊醒,他强撑着睁开双眼,只见路念兮面色惨白的倒在几米外,蜷曲着身子痛苦颤抖。
他怔怔看了几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强撑着再次站了起来,踉跄来到她的身旁,跌坐着将她扶起,轻轻揽入怀中,一边将仅余的灵力度向她的体内,一边于她腕间试探灵息。
“我没事,你去追折霜啊……”路念兮说着,努力想要扯出一抹笑意,却因着难忍的痛苦,笑得比哭还难看。
“路念兮,你的内丹呢?”
妖族自毁内丹时,会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拥有强过自身数倍的力量,这种现象,被称作——回光。
路念兮看见短短数秒,玉宸的眼神由起初的担忧,变成了深深的无助与痛苦,忙打趣道:“你
真是不要命啊,能出来的时候不肯出来……我可是,废了好大力气……”话音未落,便呕出一口鲜血。她咬了咬牙,一边努力将喉头腥甜往回吞咽,一边继续道:“差一点,真是差点就拽不回来你了。”
那喉间上涌的血再难吞咽回去,此时不断自她嘴角溢出,任凭玉宸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只弄得手上、袖上满是血污。
原来从梦境坍塌的那一刻起,她便一直为他留了一道生门——用自己微弱的灵力,强撑着不曾闭合。
“路念兮你疯了吗?我是你的仇人,我的命值得你这样吗!”
生死之间,值不值得,哪由得她去细想。
她曾一度认为玉宸不过是个仗着血脉之优飞扬跋扈之徒,除了一张脸和一身修为,全身上下再无可取之处。
可她终是发现,那个家伙并非她想象中那么不堪,相反,他在某些方面竟是像极了斩风——乐观、隐忍、不服输,越是逆境,就越坚不可折。
她此一生微不足道,纵愿为斩风赴汤蹈火,也不曾真正做到什么。
而在她第一次决定用性命冒险,为斩风生前最在乎的折霜做点什么的时候,却是被另一个男人不顾性命的紧紧护在了身后。那时她才知道,三百多年漂泊无依的那颗心,原是那么容易被人感动。
可那又如何?
若他不曾亲手害死斩风,或许她还会有放下过往,允许自己重新开始的那一天,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她可以允许自己不再去恨,却不能允许自己背叛斩风,同当年的那个凶手一起白头偕老。
路念兮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过是一只小妖,势单力薄,没能力改变什么……你留下,比我有用多了……”
她说着,忍着锥心刺骨之痛,伸出的手似想为他拭去眼角的泪,却最终滞于半空许久,只接住那沉沉落下的一滴泪,笑道:“我记得进入万妖山脉的那一天,你嘲笑我的弱小,让我跟在你的身后……我原不屑的以为,你已是强弩之末,仍拎不清自己的斤两……后来才知道,你只是一时的困兽……”
“兽之顽强,越是无望越不妥协,未……未流尽最后一滴血,绝不倒下……这样的你,心之所向定是无人能挡……将那两个孩子……交给你,我……很放心……”
全当是,为了折霜和玉珞吧。
魂魄将散之际,路念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住了玉宸的衣襟,道:“找到折霜后,让她带我回栖霞山吧……”
她说,她应和斩风葬在一起,他等她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