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离玉珞身侧, 折霜忽觉自己就似失了魂似的, 一路忧心忡忡,什么都看不入眼。
从妖界去往人界最近的一条路,是被世人称作有进无出的“死路”万妖山脉, 折霜年少时曾在那里生活过数百年, 对她而言自是算不得危险。
途中, 她于谢书林处歇脚片刻,便又匆忙赶起了路。
她依稀记得自己上一次来济安, 还是快两百年前, 将玉珞带回栖霞山的那一次。
那是一个无比寻常的冬天,她摇着同心铃寻那只小狐狸,一路寻到了济安城中的一家酒馆,而后, 莫名其妙的管了一件小小的闲事。
那时的济安城,还有一户穆姓商贾。那时的榕树林, 还沿湖而张, 枝干繁茂, 生机盎然。那时的玉珞, 整颗心都是干干净净的,干净得好似一张白纸, 旁人稍加着墨, 写上三三两两淡淡忧愁,便能惹她珠泪如雨。
可再回此处时,折霜只见自己记忆中如人间仙境般的榕树林已被烧毁大半, 当年被大火肆虐过的地方,如今一半荒草横生,一半矮木稀疏。那曾笼罩于此的守护灵力已不复存在,许多族人迁往了别处,部分留下来的,努力撒种,只盼有一日,那些反复焚烧至荒芜的土地能再度绿意盎然。
折霜找到了苍榕,虽不愿面对,却不得不去承认当年一场复仇之火烧掉了他大半条命,如今老树已至将枯之境,谁也不知他还能在此支撑多久。
苍榕说他不怪玉珞,只可惜不能亲自为那小祖宗送上一份贺礼。
“当年我于此生根,为的是与她百年一见。我枝繁叶茂时,还可为她蔽日遮雨,可如今,一片残败,再等她来此,也不过是见她触景生情。”苍榕静静说着,话语平缓,似早已看淡一切:“其实,两千多年过去了,她不再是最初的她,我也不再是最初的我,天神对我的一丝怜悯让我于这尘世偷生太久,至此也差不多该尽了。”
“如果这人世间还有是我放不下的,大概就是这些在我怀里长大的孩子吧。如今的我,分明早已无力继续守护它们,可它们却还选择留在此处,陪了我那么多年……”
折霜抬眼望向四周,见那些于枯瘦枝条间飞来飞去的鸟雀仍似当年那般嬉戏,一时竟觉一阵酸楚涌上鼻尖,努力咬了咬下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侧身靠着苍榕的主干坐下,伸手轻抚那满是褶皱的枯老树皮。
“小折霜,你看那边,有树重新长起来了。”
折霜怔怔看向苍榕目之所向。
他说的,是那些一看就长得很不好的矮树,一颗颗又细又歪,仿佛只是为了“活着”,便已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可苍榕却说,看见它们就像看见了这片林子的未来。
许久以后,那片自上而下被深层焚毁的土地终会再次肥沃起来,小草会发芽,小树会长大,荒草坡会再次变回繁茂树林。与此同时,他也将慢慢死去,化作这片土地的养料,以另一种方式守护这里,陪伴那些孩子。
榕树林总有消失的一日,但鸟儿的家,会一直在。
“小折霜,这片被大火烧过的废土,其实和人心中难以愈合的伤口一样,再怎么荒芜,也终有重新复苏的一日,只要你等得起,时间总会淡去一切。”
折霜摇了摇头,闭目斜靠在苍榕身上,泪水划过鼻尖,滴落裙角,脸颊泪痕,亦无人替她拭去。
她匆匆路过万妖山脉时,曾给谢书林看了那一截被她私藏下来的残肢。她此一生尝遍阴差阳错之苦,早已不敢再去强换什么因果,只想以那孤山之中数百年的相伴之缘,最后向他求取一个答案。
谢书林看了一眼那截残肢,回忆片刻,说那应
是九尾红狐一脉世代相传的禁术,当年妖界祸乱初起时,他曾见逃亡至人间的妖界公主用过此禁术。
他轻描淡写的说,那个小公主疯了似的想要变强,想要杀他为自己爹娘报仇,想要将四散的妖界重新凝聚起来。可她最后还是死了,应是死于禁术反噬,最终埋骨于人间,后来,狐族便被玉氏接管了。
折霜追问可有解法,谢书林却答得干脆:“不知道。”
这样的答案,让折霜哭笑不得。
她要如何期盼沧海桑田后的彼此解脱?事到如今,只怕是她等得起,玉珞却等不起了。
折霜未在榕树林久留,离去之前,苍榕给了她一个用自身枝条编的小小圆篓,很是精致好看,说是要送给玉珞。
他眯着眼轻声回忆,当年小玉珞怎么都学不会以灵囊藏物,总是用双手抱着好大一颗鸟蛋,他有时都怕那小笨蛋会将那颗蛋摔了,不过一晃那么多年,她竟一次也未摔过。
这个小篓子,是他闲时照着记忆里那颗蛋的大小编的,枝条坚韧,又有灵力护持,将蛋装里面肯定安全,姑娘家挂这么一个小篓子在后腰上,就跟一件装饰似的,并不显难看。
折霜愣愣接过,一路上久久未能回神。
这些年,她是有一直将那颗蛋藏于灵囊之中。她本该比谁都清楚,那不过是当年自己随手幻形的一团灵力,可它被玉珞那个小傻瓜日日夜夜养了那么久,里面早已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变化。
妖界向来有伴生灵宝之说,无非是妖精与某个物件同修,然后不断将自己所修灵力的半数分度其物,经过漫长岁月,最终将死物修成灵物,成为认主灵宝,从此与自身相辅相成,使得日后修炼事半功倍。
不过少有妖精会这样做,因为这个过程十分漫长,还不一定能够成功,自己却得将自己每日所修之灵的一半度入其中,要是与一物同修几百上千后发现它还是个死物,那么这些年所落下的修为,是怎么都补不回来的。
可那只笨狐狸,偏偏就这么做了,非但做了,还在短短三十年里,让这颗蛋有了灵性。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连说出口都无人敢信的奇迹,只可惜当年玉珞并未发现它已认主,便已彻底弃它而去。
这些年来,她将玉珞的疯狂之举一一看在眼中,不敢怨,不忍责,一次又一次带着极深的愧疚,将那些死不瞑目的尸身处理干净。
还真让玉珞说准了,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明知是错,也为着一己私欲不断纵容。
她这一生从来自私,但凡心底认准的事,千人阻挡杀千人,万人非议杀万人。
这样的执着,曾将玉珞伤得彻底,如今她只愿自己继续执着下去,方能不顾一切,去弥补当日过错之万一。
离开济安后,折霜并没有赶回妖界,而是朝着涂山疾行而去。
既是狐族禁术,狐族中或许会应对之法的相关记载,毕竟若一旦使用便再无后路,狐族为何不将其永久焚毁,非要世代相传?
狐族精英都已随着狐王去了妖界百花谷,如今涂山的守卫已远不如前,狐王远在妖界不及请示,折霜不光是狐王身边的人,修为也远超于他们,就算她平日里再怎么不受狐族中人待见,此时此刻于这已无人坐镇的涂山之中也是一个无人敢拦的存在。
就这样,她在满耳的“不可!”和一堆诧异的目光下,将狐族的整个藏书阁翻了个遍。只可惜,终究是一无所获。
折霜坐在藏书阁杂乱的书堆之中失魂了许久,终是起身漫无目的的走出了那间偌大的书阁,眼神空洞,似游魂一般朝着一个未经思考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她发现
自己走到了玉珞曾经住过的房间。
许久前,她便是在此地,向玉珞问出了那个,让她们一同坠入了无敌深渊的问题。
——你可还愿做我的新娘?
一切的欺骗、利用,与不可挽回的伤害,从那一刻开始了。
她闭上双眼,许久方得一声长叹,这才抬脚上前,轻将那些早已染了尘的旧物一一抚过,最后的最后,她将手停在了一个静置于衣柜之中,被一股灵力紧紧封锁的普通木盒之上。
这盒上封印显然被先后加固过数次,明明不曾被玉珞随身携带,非但丢放在这般微不足道的角落,还用着那么寻常的木盒,却受到了不同寻常的重视。
里面……究竟是什么?
折霜犹豫片刻,面不改色将其封印层层化开。
这里外几层封印,外强内弱,消耗折霜最多灵力的,是外面两层,里面几层便轻松了许多。
终于,折霜打开了那方盒子,看到的,竟只是一叠画纸。
她几乎是颤抖着双手将其从盒中捧出,一张又一张的看了过去。
原来,在她将什么都忘掉的那段时间里,玉珞曾将自己记得的一切都画了下来,用的,竟还是那孩童般最最幼稚,最最拙劣的画技。
那丑陋的一笔一划,似跨过了百年岁月,将那最美的一段记忆带回她的心底,让她不自觉去想,若那不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折霜魂不守舍的将画纸翻至最末,忽见一张白纸之上,独着淡墨一点,不禁回了几分神。
她望着那一点墨细看了许久,忽觉这纸张之中暗藏灵力,忙以指尖聚灵,与之相触。
霎时眼前一暗,待到目光再次清晰之时,只见四周皆是山壁,狭小的路径中,偶有各色萤石带着微弱的灵光,一路朝着某个方向蜿蜒而去。
这是,画中境?
折霜心下茫然,却不得不顺其道而行。
很快,路渐开阔,前方似是一处空旷的寒潭洞,还未完全靠近,便已得见洞内四壁结满无数灵晶。
折霜小心翼翼步入洞中,抬眼便望见潭水中央的实地上摆放着一张石床,石床之上,静静躺着一个手握狐玉的青衣女子,远远望去,面色如常,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
折霜不可置信的飞身上前,一双微红的眼怔怔望着那无比熟悉的面容。
“呜呃,呃……”
泪水,便于那一瞬,彻底模糊了视线。她终是yizhi不住心底那似决堤之水般的苦痛,却再也无法叫出那个名字。
她曾以为,当年消失不见的人都在栖霞山那场大火中化作了飞灰,却如何也想不到,路念兮的尸身竟一直这般完好无损的留存于此画中之境。
这是否,也是玉珞心中,尚存的一丝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