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贼狐狸

人活着, 最怕被人抓到把柄, 哪怕是妖界之主也不例外。

话说起来，狐族统一妖界已是一千年前的事了，狐王玉宸身为妖界之主，自是躲不开来自各族充满审视的目光。

若有人问起妖界之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大多求生欲强的妖精都会拍一些很标准的马屁。

比如……

狐王生来天资过人, 幼时便敢赌炼伴生灵宝。

狐王年纪轻轻便已修至九尾，再往前数几千年, 也就只有三两天狐可比。

狐王有胆有识，将妖界治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除去这些玉宸本人听了都嫌尴尬的马屁外, 各界各族对他讨论最多的，还是他那妖孽到叫人称赞起来都会感到词穷的一张脸。

其实妖界之中亲眼见过玉宸的真不多，不是各族中地位显赫之人，便是闲散高手, 再不然就是与以上两种人沾亲带故或贴身伺候之人。于群妖中所流传的狐王形象, 无非是几句笔墨上优美而又朦胧的赞美之词, 还有几幅让作画者声称“未能绘其风华之万一”的画卷, 仅此而已。

那些将马屁吹到了天上的字画，不知给玉宸引了妖界上下多少人倾慕。

千年来, 那种千里迢迢来到百花谷, 费尽心思只为远远瞧他一眼，看完后眼里满满写着“天啊我好想嫁给他”的小妖，玉珞可没少见, 每每见到一个，还会忍不住感慨：“我也不赖呀，不过就是没人注意到在角落玩泥巴的我。”

然而，这样一个想娶不愁没人嫁的狐王，偏偏到了天劫之岁仍未娶妻。

千年来，不是没有传闻说狐王与鸟族代族长关系匪浅，可玉宸不忍给路念兮分毫压力，人前都与她保持着一种表面看来十分寻常的距离。旁人见那鸟族代族长修为平平，容貌也算不得上乘，便下意识将那传闻当做了一个寻常的笑话，觉得他们之间的交情无非都是为了维护狐鸟两族之间的关系。

这不得不让很多人心生猜测：“狐王该不会……该不会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吧？”

旁人不知实情，玉珞却是知道，玉宸不是不想娶亲，实在是想娶的人不肯嫁。

他表面不在意，一口一句等得起，实则心里早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无时无刻不担心着自己哪一日被一道雷劈死了都来不及有个子嗣。

路念兮曾说折霜点头她便嫁，玉宸觉得，自己再怎么也尽心尽力将折霜救了回来，日后折霜还会成为他的“妹夫”，这头于情于理都是会点下去的，所以也没太过着急。

只是他如何都想不到，某日独自喝茶之时，折霜竟扑扇着一对小翅膀落至桌边，左翼一挥便拍翻了整个茶壶，一时间茶水先是四溅，后是顺着桌沿淌下，玉宸忙起身后退了两步，颦眉将其怒视。

折霜用小爪子踩了踩茶水，在玉宸愤怒而又嫌弃到极致的眼神之下，于另一半干净的桌面上写道：“念兮，我嫂子。”

“什么意思你？”玉宸看愣了，面部表情不禁有几分僵硬。

折霜扬起了骄傲的小小头颅，继续写道：“你，别妄想。”

“你！”那一刻，玉宸只觉有一口气堵在胸口，抒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好半天嘴里才吐出一个字，愤怒又无奈。

折霜见状，拍了拍翅膀，跺了跺脚，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的傲慢模样，写下了最最嚣张的四个大字：“我、不、同、意！”

玉宸当场被那只不比鸡重几两的小鹰给气笑了，一脸不屑地顺了顺衣领，理了理衣袖，道：“你以为，我很在乎你同不同意吗？”

折霜见玉宸这般模样，不由一愣，表面虽未露怯，心里却是忍不住慌了

：“难道这只老狐狸真不在意？”

“我这辈子，最讨厌被人威胁。”玉宸说着，伸手抓着折霜的一对翅膀将她拎了起来，弯眉冷笑道：“你知道上一个威胁我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吗？”

什，什么下场？这老不死的想做啥？

折霜瞪大了不服输的一双眼，一颗心却是慌到了极致。

后来……

后来啊，玉珞看见折霜心不在焉的飞了回来，落地时还差点摔着，不由得被吓了一大跳，忙将折霜招呼到身旁，一边顺她的羽毛，一边担忧地问：“臭狐狸又怎么欺负你了啊？都说了你别老去招惹他，他……”

“他……他他他……”折霜愣愣回过神来，在玉珞紧张的神情下，怔怔说道：“他没怎么我，就是……决定向念兮下聘了。”

玉珞顺毛的双手不由一滞，本被好奇与担忧填满的一双眼中，忽然缓缓写满了无数个问号。

数秒后，玉珞惊道：“你，你你你……你怎么会说话了？”

折霜闻言，不由得沉吟片刻。

她说，玉宸当时抓着她的翅膀，那眼神，那语气，简直跟要把她扔进烧开的锅里炖了似的。然而在几秒的沉默对视后，玉宸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似做完了很强烈的心里挣扎一般，将她放回了桌上，顺了顺她的毛。

那一刻，她被吓出一个激灵，忙后跳了三小步，万分警惕地看向玉宸。

玉宸一改往日里对她的态度，不知从哪拿出一张手帕，全然不顾她的拼命挣扎，硬是拽起她湿漉漉、泥呼呼的小爪子擦了个干净。而后跟抱宠物似的，好像是准备抱着她找一处干净之地，好好道歉讲和一般。

折霜哪是那么大方，那么不计前嫌之鸟？

道歉要有用，还要把柄做什么？趁她功力尽失便换着花样折腾她，竟还想娶她家未婚嫂子，她怎么说也是堂堂鸟族族长，虽还未拿回实权，但也要面子的啊。

她这般想着，正准备假意释然，然后趁其不备用翅膀拍他一脸，转身逃之夭夭，却不料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入戏，便被玉宸施了定身术，跟放盆栽似的，摆在了窗台之上。

折霜：？？？？？？

再之后，玉宸竟开启了语重心长的讲道理模式，硬是在折霜诧异的目光中说了三个时辰，从烈日当空说到日暮黄昏，把道理从她的上辈子讲到了她的这辈子。

起初她是想闭眼睡觉的，可玉宸哪里愿放过她，偏用一股灵力拽着她整个神经，让她从头到尾清醒得简直不能再清醒。

每一个上了年岁的鸟族都听过一句话：“狐狸的嘴，骗人的鬼，黑能说白，白能说黑。”

什么仇不仇、恨不恨，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什么拿得起、放得下，切记得饶人处且饶人。

什么责任、担当，余生还要指望你给玉珞幸福……

这一下午的唠叨，听得折霜深刻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个罪无可赦的大恶人，整只鸟羞愧难当，恨不得能开口说话，回他一句：“哥，我叫你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您别说了，我无地自容了！”

当玉宸终于把所有话说完时，那被定在窗台上暴晒了一下午太阳的折霜眼中满是泪水。

眼泪，一是因为玉宸所言好像在理，二是因为她的后背着实滚烫，最过分的还是玉宸那只死狐狸哪里凉快坐哪里，小茶喝着，小风扇着，偏就不曾给她挪个位，嘴里说着重归于好的话语，实则表面友好，偏偏她如今没啥反抗能力，为了少遭罪，只得忍着。

这个仇，折霜本于心里暗暗记下了，打算回头就和路念兮告状，谁料玉宸解开她身上定身术后，做的第一

件事竟是用灵力为她驱热，与此同时，竟还弯眉问道：“热不热？”

“你！”折霜瞬间来气，扑着翅膀想要飞起来砸屋子，却在下一秒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口吐人言，不由一愣。

玉宸莫不是将修为度给了她？

那一瞬，折霜下意识生出了几分抗拒，却不是厌恶来自那只狐狸的修为，而是不由自主心生了担忧。他已至于天劫之岁，每百年承一次天劫本就极损修为，哪还能这样轻易度给旁人？

玉宸看出了她的顾虑，道：“你如今这身体承不了多少灵力，我只能先度你这么点，余下的，还得待你再长一些时日。至于我的状况，就不劳你担忧了，少这几百年修为算不得什么……玉珞等了你千年，我知她为了你多久等得起，但她当年九尾尽断，伤及命魂，此生修为再难精进分毫，寿数比不得我，我不希望她再这样将岁月蹉跎下去。”

折霜不由得沉默，一时傻傻坐在地上，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斩风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该报的仇，你也都想尽办法报了。千年来，我见玉珞这般残缺的模样，心里总有一处坎，怎么都过不去，总想报复报复你，却又不能真把你怎样了……”玉宸说着，摇头道，“你啊，一来一去如经涅槃，就这样把什么都放下了，却偏偏没给过我一个放下的理由，害我只能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只要玉珞余生幸福安好，什么都可以放下。”

折霜愧疚得话都不会说了：“对不起……我，我我……我此生绝不负玉珞分毫，你是她的兄长，便也是我的兄长，往后我……”

“好了，我信，从今往后，我把玉珞交给你了。”玉宸懒得听折霜发誓，他拐弯抹角了一下午，终于把折霜说晕乎，为的也不过是下一句话：“哥哥都这岁数了，说不定哪一年就入土了，入土前别无他求，就想成个家……念兮她也独守了鸟族那么久，你看……”

折霜一想到路念兮为了一个早已无人履行的婚约，将她当做世上最后的亲人，默默守护了那么多年，只为等她一句成全，便止不住老泪纵横，连连点头。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那一刻就是觉得平日里怎么看都看不顺眼的玉宸，忽然好高大，好伟岸，好让人无法拒绝。

“然后呢？”玉珞差点听呆了。

“然后，念兮姐刚好来了……她听到后就一直又哭又笑，我俩怎么劝都劝不停……最后，狐族的聘礼就往栖霞山送去了。”

“这……这就，就成了？”

折霜点了点头，目光有几分呆滞。

玉珞喜出望外，抱着折霜冲出房门，于院中开心地转了好几个圈，道：“臭狐狸怕不是要笑死了，念兮姐也终于可以放下了……折霜，谢谢你，谢谢你成全他们……”

玉珞说着，垂眉看向折霜，却见她目光依旧呆愣愣的，不由得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将折霜放到地面，结印聚灵于指尖，朝折霜眉心轻轻一点，只见一道紫光自她体内窜出，瞬间消散于天地之间。

折霜一时只觉头痛欲裂，不禁用翅膀拍了拍脑门：“那灵光是什么？”

“是……是媚术……”玉珞默默望天。

折霜愣了半晌，最后愤愤说出一句：“卑鄙！”

而后，她于玉珞脚边万分焦虑的来回转了好几个圈，最终飞回屋中，一下扎进了香软的被窝。

玉珞小心翼翼走到床边，手指戳了戳折霜的翅膀，小声笑问道：“怎么，你不打算去阻拦一下？”

折霜沉默着没有回答，但沉默，又何尝不是一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