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盛星是被说话声吵醒的,意识先于身体,眼睛还没睁开,树后面两个女生的声音就从耳朵钻进了脑子。
“我们文科分了八个班,你们理科好像有十三个班,没想到学理的这么多,对了,你在哪个班来着?”
“我在二班,唉,我想着我物理不太好,只怕会过得很艰难。”
“二班……诶,等等。我想起来了,我们班学霸也在理二班。”
“哪个?”
“陈茶。”
“陈茶?是高一下学期中途转进来,期末就考年级第一那个?”
“是啊,我跟你说,陈茶长得可好看了,比女生都白,就是人有点怪。”
“怎么怪了?”
“除了上课被叫起来回答问题,我上学期听他说话都没超过三句,你说正常人难道没有说话的需求?我要是一学期没人说话我只怕要疯。”女生的思维有些跳跃,“我一直觉得那个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非要出来,其中有一条原因必定是没人跟他说话。”
“你说得我好好奇啊。”
“人家可能就是不爱理人的性格吧。他才进来的时候,他同桌看他像个没力气的主动说要帮他去教务处领书,他却不领情,宁愿自己找路去。这不,一下子就得罪了那个送热脸的,两人坐一起,谁也不理谁。还有女生看他长得帅故意去问他题目,他也只是把步骤写在纸上,一句话也不解释。久而久之,大家就都不和他说话了,毕竟谁也不喜欢贴冷屁股。”
……
路盛星掀了脸上的报纸,坐起身的同时便随手把报纸放在了长椅上,扒了扒额前的头发。即便头顶有树荫遮挡,晃眼的阳光还是让他不适应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肩上被砸了一拳:“你小子怎么这么快!”
剃着寸头的高大男生挡住了他面前的光。
路盛星:“我都在这儿睡了一觉了,你怎么这么慢?”
“行了,吃饭去不?”
“走吧。”
路盛星刚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捡了那张报纸,随意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上午是凉城一中高二的报到时间,这也就是说,大家吃完午饭,在外面最多逗留到午休,就得进教室了。
正是夏天热的时候。路盛星吃完饭就和李乐然从食堂往教学楼走,中间经过升旗的水泥地操场,地面和空气中的热量从身体的四面八方钻来,蒸得两个人背后的衣服浸了些汗水。
五楼,两人分道扬镳,李乐然往左走向六班,路盛星往右走去二班。
学生大部分还没回来,教室里只坐了几个人。头顶的风扇呼呼作响,窗户外的风时而夹着热气,时而带着丝凉意,路盛星进去的时候,面上正好感受到一阵风。
他看了眼自己的位置,脚步一顿,然后走了过去。
穿着夏季校服的少年坐在明亮的窗边,正低着头看书,头发不时随着风轻微晃动。放眼整个教室,他看来尤其安静,好像要融进明晃晃的光里。半张脸的轮廓随着路盛星走近的脚步在他眼中慢慢清晰,干净清秀,像一碗没有杂质的水。
他好像并没关注周围。
路盛星在他身边站定,手指堪堪落在课桌边缘,是对方转个眼珠子就能看到的地方。他敲了敲。
陈茶抬头,少年的瞳孔黑得令人惊讶,就这般直直望了过来。
路盛星没找到其中的任何情绪,抬手指了指他里面的座位:“我的。”
陈茶好像后知后觉,盯了他两秒,像屁股坐了钉子般飞速站了起来,桌上那本《老人与海》甚至被他推开了几厘米。
路盛星没多想,见他动也不动,干脆从他身后的椅子跨过去,胳膊不小心碰到了陈茶的后背:“谢了。”
陈茶挺直了背,努力消去身体的些微僵硬。刚才让路忘了站出去……
他今天来得比较晚,教室里的座位除了左边倒数第二排外面的这个,都被选完了,他没得挑。其实他是更中意最后一排的,不用让来让去,不会挡住别人。
路盛星把桌上的黑色书包拉近自己,趴了上去继续前不久被打扰的睡眠。
陈茶看了他一眼,无声坐下,把书往后挪了挪,盯着书上的字,很久都没有翻页,也不知道看进去了没。
吃完饭的学生陆续进了教室,刚才宽敞安静的地方不一会儿就变得拥挤吵闹。认识的凑到一起为分到了同一个班而高兴,嘻嘻哈哈不停歇,互不认识的坐在自己的位置,要么和新同学迅速打成一片,要么默默适应着周围的不同。
路盛星和陈茶都没有抬头。
午休铃一响,大家也只是各归各位,说话声依旧。
发际线偏高的班主任从门口冒出来:“吃饱了的同学如果想睡觉可以休息一下。”他眯着眼扫了一圈,对着教室右边坐在后头的几个大高个子招手,“后面几个,过来为人民服务。”
那几个同学跟着班主任出去后,教室里仍有此起彼伏的谈话声,窗外的蝉鸣也不甘示弱,在不远的树上守着自己的一套平仄规则。
夏日的中午,人另外疲倦一些,这不,好些人已经像路盛星一样趴着睡下,陈茶能感觉到周围的人声小了许多。
然而相对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就随着那几位大高个子的进门破碎了。
原来是搬书去了。
有一个比较黑的同学力气不够,一路憋红了脸,看见讲台两眼放光,手上力气不免一松,几十本教科书重重摔在讲台,“嘭”的一声,尚浅的梦里遇见了魔鬼,睡觉的通通被震醒。
路盛星睁了睁眼睛,把脑袋转了个方向,准备重新入睡。陈茶的余光瞥到他对着自己的右脸上好像有压出来的红印。
发书的时候,教室里又热闹起来。
陈茶收了《老人与海》,把自己桌上一本本接连而来的新书整理好,然后堆放在右下角。另外一套本该由他递给路盛星的,他没动,散乱地铺在桌上。
书发完了,路盛星还没醒。
陈茶盯着桌面,十几秒后,才把乱糟糟的书堆在一起,推到了两张桌子的中间。
按着书封的手指细瘦白皙,从侧面看,指尖有一个微微上翘的弧度,给整只手添了几分恰当的秀气。明亮的天光照得这只手薄而透明,不,路盛星抬眼看,连人都是。
“原来你就是陈茶啊。”
陈茶写名字的手一顿,绷紧了一根弦正要听他接下来的话,刚才近在耳侧的人便退了回去,又趴在了桌子上,一刹那不可忽视的声音与呼吸仿佛没存在过。
他好像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陈茶垂着眼想。继续给自己的新书标上记号。
路盛星的睡意早就被他未来的同学磨得一干二净,趴了几秒钟就坐起来了。旁边的少年还在写名字,认真的样子仿佛在做什么了不起的人生大事。
路盛星的视线从他的右手移到中间那一摞书上,一只手拢过来,从书包里掏出一支笔,也照做。只不过,他翻开书落下的只有一个字——路。草草地连在一起,和陈茶一本正经的一笔一划大不相同。
陈茶写完,把书分门别类,一些放进书包,一些直接留在桌上。
下午第一节是班主任的数学课。班主任叫刘海川,奔四的年纪,正是路盛星高一时的老师,以前大家都叫他刘哥,只怕过几天这个称呼就会重现二班,人人通用。
刘哥拿着新书进来却没有上课,自我介绍一番之后,便开始总结过去抓紧现在展望未来,灌了几碗或香或毒的鸡汤,接着又选了几个临时班干部,充分利用每分每秒,丝毫也没有辜负头上“班主任”这顶帽子。
很少有人能在一个下午就调整好状态,从散漫的假期跨进越来越紧张的新学期。但路盛星觉得,陈茶绝对是一个。
他上课一直握着笔,不时抬头不时垂目,书上一下子就有了很多痕迹。
放学铃一响,教室里一秒内活了起来,老师刚喊下课,就有人成群结队冲了出去。
青春期的友情大多时候还建立得挺快的。
路盛星不紧不慢地把书放进书包,桌上的收好了就去搬之前放在旁边窗台上的。等他抬头起身,陈茶早就把椅子塞进了桌子底下,让出一条路来,而他本人,刚从后门出去,路盛星只得了个瘦高的背影。
学校有硬性规定,学生在学校必须穿着校服,检查的时候如果有没穿或不整的情况,扣分扣分再扣分。但是开学前几天,校服检查还未上岗,没几个学生会穿着,毕竟这衣服不是特别好看,有人甚至还觉得丑。
路盛星发现,陈茶又是一个例外。
学校出门往左有个公交车站,很多人从那儿搭车回家。陈茶回去得走反方向,公路之后,沿着一条还未修整的小路,有几栋散落分布的房子。平常没多少人来,冷清得和公交车站延伸出的另一条路形成鲜明对比。好比阳光劈开高山,将其割成阴阳两面。
陈茶住在那个外头看着有些灰扑扑的平房。
一张开关会嘎吱作响的铁门此时正大开着,走进去是一个扔着不知道什么废弃机械的院子,不平的石沙铺满了这片地。
“回来啦?”坐在小板凳上掐菜的女人看见他,笑着和他说话。
陈茶走过去:“妈。”
“嗯,快去把书和书包放了,看起来好重。饭已经熟了,我炒两个菜就可以吃了。”
“嗯。”
陈茶把书堆在写字台上,卸了书包,手臂和肩膀都有些酸,他揉了揉就出去帮着掐菜。
蹲着的少年掐菜也认真得和做作业似的,好像做惯了这样的事,动作很快。去掉蔬菜的头尾,将被虫蛀了洞或已经焉了的烂叶子扯掉,剩下的部分视长度掐成三四五节,扔进菜篮。
郭秀望着儿子头顶的发旋,笑了笑。
吃完饭陈茶就去做作业了,他妈妈不让他洗碗,也不让他跟着去天桥摆摊。
他要把所有书都整理好,明天便只带明天上课要用到的。
手指摸到一个凸起,陈茶拿了出来,跟着跑出来的还有用胶布粘在上面的纸条。
“帮我整理书的谢礼。”
一手连笔字,和他中午无意间瞥到的“路”如出一辙。
这是一颗变了形的大白兔奶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自己书包里的,这么热的天,里头大概融得不成样子。
陈茶捏在手里,在台灯下盯着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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