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居瑞是本市人,住在城郊某镇的老街,可惜这里的老并不是遗留古迹能转换为商业价值的老,而是九十年代房子风吹日晒后无人问津的老。从他学校搭地铁,再转一班城巴,就到老街口。沿街两边店铺卖的是五金水管,大棚塑料,不随时代审美更迭的瓷砖地板,拐角配钥匙开锁修鞋修车的地摊,往里一家炸油饼的,每天下午三点半开始,雷打不动点煤炉烧油锅。
仲居瑞背着书包走在街上。
他小时候这附近有挺多厂房,产船舶零件和化工原料,后来被记者报道出区政府收钱帮工厂造假排污数据,引起轩然大波,许多小工厂在整治之下被迁走了,此后这地方便萧条起来。在A市本地人的鄙视链里,这近郊的地方就算不上是A市了,工厂搬走后,下岗职工不得不跑远些另谋出路,任谁也难想象,在这一线城市的边缘有这么一块荒凉地。
不远处有个女生站在墙灰斑驳的地方拍照,让她男朋友调个颓废朋克风,仲居瑞察觉出一些荒唐的好笑。
风把油饼店点炉子的烟直往人眼里吹,呛得人流眼泪,隔壁早已经验丰富,暂时掩上门。
“高材生又回来了?你外婆好些了吗?”老陈一边夹煤球一边问。
“陈叔,”仲居瑞点个头。“好多了。”说完他从一家五金店边上窄窄的通道钻进去。
“婆婆!”仲居瑞把新买的药从书包里掏出来。
无人应答。
他又走到院子里又喊了一声。院里碎砖圈出一块菜地,边上种着葱蒜。仲居瑞拔了两根蒜,走进厨房,把冰箱里冻着的大圆骨汤利落地取出来回锅热一热。火苗舔着锅底,院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个矮小的老太太拎着一个袋子走进来。
“今天怎么回来了?不是要期中了?我手掌也没有大碍了。”
“下午正好去医院给你拿药,之前开的不是吃完了吗?”仲居瑞飞快地切了点蒜芯,“你手掌都骨裂了怎么还在外头到处跑啊?”
“坐在家里也无聊嘛,也没有人陪我说说话。”
“婆婆你怎么又去听这种讲座啊?”仲居瑞接过老太太手上的包,看见印着某保健品牌的名字,忍不住说,“都是骗人的。”
“我哪能不晓得?”婆婆有点得意地展示,“我就是去白占便宜,拿点赠品,是不会花钱的。这个包质量不错的,我买菜拎着蛮好。你瞧,还送了牙刷。”
仲居瑞无奈道:“家里已经有十几支牙刷了。”
“留着又不碍事嘛,下次不是牙刷了,我再去签到一次就能领洗衣粉了。”婆婆又说,“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呢,也不早跟我说,饭还是昨天剩的,我给你煮一锅新米,再炒个肉。”
“不用不用,你坐着。”仲居瑞转身,“我炒点菜饭就好了。”
“哪能没有肉?你多久才回家一次,学校食堂能有多好吃。”
“食堂天天有肉,大鸡腿,小排骨,我都吃烦了,就想吃点清爽的菜饭。”仲居瑞挽着袖子在骨头汤上撒了点蒜芯。
“我看你又瘦了。”婆婆有些不高兴地说,“是不是生活费不够花啊?“
“哪能不够?”仲居瑞宽慰地笑起来,“国奖昨天到账了,八千呢。”
婆婆眼睛又笑成一条线:“噶争气。”
她坐下来慢慢抿骨头汤,看着外孙清瘦的背影,骄傲之余忽然有点心酸起来。仲居瑞妈妈因病走的早,爸爸仲建兴很快续弦,新家庭和和美美,亡妻的儿子就又些碍眼了。婆婆怕继母欺负仲居瑞,便要来孩子自己带,好在仲居瑞不是让人操心的孩子,虽然辛苦,也熬过来了。
婆婆伤感地想,养成这个样子,也算对得起自己女儿了。
“我上次看见仲建兴了,在钢琴班接他小儿子,学琴多贵啊,他给他小儿子花钱是不眨眼,我们要点赡养费像要他命。”
她不免想到,有一年她打电话给仲居瑞的爸爸仲建兴说既然上了重点高中,还是要给老师送点礼意思一下,仲居瑞的座位都一调再调靠角落了,仲建兴问是不是成绩往下掉了,婆婆立刻有些自豪地说没有掉,几次月考都是年级前几名,仲建兴就说那就没必要了,老师也想要重本率,不会害仲居瑞的。婆婆挂完电话生了一下午闷气,今天想到还是生气。
“平如在的话哪会这样啊,平如走得太早了。”婆婆总结说。
仲居瑞低着头,眼眸垂着。
“你老实说,钱到底够不够?衣服也该买两件新的啊,别人家都穿的鲜鲜亮亮的,你穿着旧衣服,人家不同你结交。”
仲居瑞暗暗使劲,把外套口袋原本有些掉线的地方撑出一个小洞,笑着说:“不缺衣服,倒是我这个外套口袋破了,硬币都从洞里跑了,婆婆你吃完给我缝一缝。”
话题被岔开,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起身找针线。仲居瑞听见婆婆在卧室里问还有哪破了一块缝补,大声回没有了。
一个洞眼转移注意力,婆婆就不会算钱算得苦大仇深,再骂一骂狼心狗肺的仲建兴,话题又拐到她死的太早的女儿,这固定的流程走下来,老太太难免流泪。仲居瑞最怕他婆婆流泪。
婆婆不知道这一个缝补里有这么多体贴,这些心思也没必要叫婆婆知道。
因为第二天一早有课,仲居瑞没有睡在家,八点多从家里走,到学校也十点了,一路上学生们拎着洗澡篮三三两两飞奔去澡堂。
他埋头匆匆地走,忽然一个人影风似的杀到他面前,仲居瑞下意识抬头,看见裴煦踩着轮滑,右脚向前一步横放,堪堪急刹在他跟前,只差一个拳头的具体就能贴面。
“居然是你。不好意思,我刚学这个,还不太熟练。“裴煦又没公害似的笑了。
放屁,不太熟练的话脚刹能那么干净利落?
仲居瑞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说了声没关系。
两个人相对无语的瞬间,裴煦看到她们班一个妹子,一脸惊慌失措地往这跑。
“怎么了?“裴煦转过身问。
“操!“妹子看见熟人,眼泪瞬间涌出来,“北门路上那有个死变态坐在花坛上,我刚刚路过,他忽然喊我,我一回头,看见他在玩他下面。”
说完这些,她便脱力地蹲下:“其实没什么,就是…其实也不吓人…门卫今天怎么不见了?”
裴煦二话不说就往北门跑,因为穿着轮滑,速度飞快。仲居瑞迟疑之后,跑着跟上了。
这变态是个惯犯了。从国庆前朋友圈里就有人提醒女生们注意,本来消停了一阵,没想到今天还敢来。裴煦滑过去老远就看见一个黑胖的中年男人姿势诡异地坐在街边花坛边缘,他急停之后,缓缓转身,那变态还没来得及把下面整理好。
“喂。”裴煦抬一抬下巴,“你喜欢刺激是吗?”
他稳稳地跳上马路沿,走到那变态面前,一脚踩上那人党中央,狠狠碾了一遍。
“有意思吗?以后还来吗?”
周围已经陆续站了几个围观的,那变态疼得直龇牙咧嘴。
仲居瑞气喘吁吁跑到的时候,裴煦从阴影浓重的地方往路灯下缓缓滑出来,看见他又露出笑容:“你是来表扬我见义勇为的吗?”
又来了,这嘴脸。
就不该追过来。
仲居瑞选择扭头就走。
裴煦一把扯住他的手腕,有些乖巧地说:“既然都走到北门这了,不如一起吃碗馄饨?”
“我不是很饿。“仲居瑞挣脱。
“那你请我吃吧。“裴煦耸耸肩,“我饿了,但是没带钱。”
“我们拢共没见过几面,没熟到这个程度吧?”
“那有进度条吗?什么时候我们能熟到可以一起吃馄饨?”裴煦手插到口袋里,俯视道——本来他跟仲居瑞差不多高,穿着轮滑鞋恰好高一个额头。
仲居瑞哑口无言。
“裴煦,你整个人的言行,让我不得不觉得你有什么意图。“
“的确是有意图的。“裴煦抱臂正色道,”我对你一见钟情了。“
不会有比这更荒诞的场景了。一个神经质的学弟,在马路沿上神色倨傲地对自己表白。仲居瑞差点想掐一掐自己人中,饶是仲居瑞这种心如磐石的,表情管理也跟不上事态发展了。
他张了几次嘴,最后从喉咙挤出声音:“我不喜欢你这样的。“他坚定地看向裴煦,裴煦漆黑的瞳仁连一丝颤动都没有。
良久,裴煦轻笑出声,歪一歪脑袋说:“仲居瑞,你暴露了。你第一反应是不喜欢我这样的,而不是不喜欢男的。“他伸出冰凉的食指,按住仲居瑞的嘴唇,耳语般说:”别分辩,越描越黑。”
他倒退着滑两步,眼神狡黠:“多谢今夜招待,我不用吃馄饨也觉得很满足。实在困扰就当什么都没听过,但我私心希望我能搅乱一池春水。”他对着仲居瑞笑一笑,转身去往轮滑社的集合点,准备今晚的刷街活动。
轮滑社常常有一些夜游项目,组织社员们大半夜在街上溜达,能看到特别不一样的城市。一切都很安静,天地间只有自己与风同时存在。
裴煦不远不近地跟着大部队,分神接电话。
“你这么日夜颠倒我哥知道吗?好吧,你们俩夜猫子可劲作。我?什么都挺好的,学习还行。谈恋爱?你怎么变得跟我哥一样啰嗦?你说谁?哦,开学就遇见了,但是他不认识我。在想办法追呢,但是方式不太对,可能要把人吓跑了。我什么时候说话不阴不阳了?不用你支招,你那几招拿去糊弄我哥吧。异性恋的招能适用于同性恋吗?你也不想想!差不多挂了。“
轮滑在平滑的马路上呼啦啦地过,裴煦睫毛在月光下颤抖,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个月夜一直没睡的还有仲居瑞。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全身的防御系统都开启了,同时有种蛇打七寸的无力感。裴煦整个人都很邪门,完全不能当成一个正常人来预测他的言行。
除此之外,仲居瑞还有一些茫然。
一见钟情?我有什么可值得一见钟情的。
他从来都料想自己不会是很好的恋人,猛然听到一句表白,更是有些手足无措。如果不是因为裴煦本人惹他讨厌,晚上的话又太像心血来潮的挑逗,他大概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份好意。仲居瑞昏昏沉沉想不出个所以然,第二天起早就去上大英课,一落座,一只白皙的手拎着袋子伸到他眼前,袋子里头是包子和豆浆,还在冒热气。
裴煦乖巧地笑:“吃早餐吗?”
“你这是干什么?“
“都说了对你一见钟情啊,来表示一下决心,不然你当我开玩笑呢。“
仲居瑞头疼道;“你出去,该干嘛干嘛。“
裴煦没脸没皮地说:“早餐放这了,生气伤肝,我走就是了。“
仲居瑞瞪着他背影,难得失态地摔了手上的水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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