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居瑞对裴煦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好。
他大一的时候,为了凑奖学金评定必需的社团活动分,加入了校报《燃点》。选择《燃点》的理由也很不走心——只因为这家校报常年征用的活动室就在他们软件学院男生宿舍隔壁楼,他可以穿着拖鞋踩着点从宿舍出发参加例会。
《燃点》的学长主编给他塞招新小传单时,他刚从宿舍楼出来,阳光刺眼,即使站在廊檐下也不得不微微眯着眼睛。
“你们平时都有什么常规活动?“
“我们没什么常规活动,两周出一次报纸,分发到各宿舍楼报刊处,供同学们拿了看就行。”
仲居瑞把那页传单扫了两眼,指着正面的部门介绍,问:“排版部是干嘛的?”
“排版报纸呗,我们有酬劳的,50块一个版面,而且排版部是独立的,选题例会都可以不参与。”主编伸手一指,“喏,那个房间是我们常规活动室,平时我们社员也能待那自习,不用去大图辛辛苦苦占位置。”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仲居瑞第一次参加培训活动,发现整个报社才不到20个人,除了他都是文科专业的,男生也很少。社员们很佛系,只想蹭点社团补贴做一个自娱自乐的文艺小资报,看起来蛮好相处的。主编请来即将离社的学姐指导仲居瑞怎么用排版软件,学姐说:“你先拷贝一下方正飞腾,用熟练了其实很简单的,不过我们这个是破解版,字库不全,有的字体不能用,要注意一下。”等待拷贝的过程中,学姐点开自己电脑上的软件,演示最基础的功能——怎么把文字框对齐参考线,软件不知道哪抽了,怎么都对不齐,强迫症看了很难受。
仲居瑞皱着眉头等了一会,问:“学校印刷坊支持InDesign吗?”
“我们都是发PDF印的,无所谓什么排版软件。”主编说,“不过我们没人会InDesign啊,话说我们这个版面是很丑啊,一点也不文艺。”
仲居瑞坐正了,灵敏地移动鼠标——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得很干净——等那边新社员举手汇报飞腾拷贝完毕,要学姐来帮忙安装,他懒洋洋地开口道:“我用InDesign新建一些模板,以后套用就行,你们是继续学飞腾还是用我的模板?”
于是他第一次参加完报社活动,就被提拔为排版部部长——虽然他只是光杆司令,因为模板完善后工作量很少,仅有的两个本来安排和他一起排版的女生没活干了,被调到了选题部。
仲居瑞就这么在《燃点》干了一年。诚如主编所说,排版部很省心,他15分钟就能做完一期的任务,然后在活动室里做自己的事。大一下学期初,报社用公费搞了台迷你冰箱存满菠萝啤酒,角落里还扔了个懒人沙发,活动室便更加滋润了。活动室例会时间外几乎没人打扰,很安静,仲居瑞问主编要来备用钥匙后几乎不再去图书馆占位自习。
如果没有裴煦的话,仲居瑞料想自己的四年大学生活就是复制粘贴大一:上课,自习,每周六晚上回一趟家,周日中午再返校,认识几个点头之交的同学,为了不显得太孤立偶尔参加寝室活动。
仲居瑞第一次看到裴煦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印象。
那时候他大二,是社团招新周第一天,学校香樟大道两边被各种社团占满了,热门一点的辩论社和桌游协会桌子前排满了长龙,街舞社轮滑社的人在新生中间来回穿梭。《燃点》占在一个小小的角落,桌上很随意地放着招新宣传单。主编说了,报社不需要很多新生劳动力,象征性走个流程就好,于是只有仲居瑞和另一个妹子在,两个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
仲居瑞其实不想来的。前一天,一个学姐在群里说:“多少拍两张照片存档吧?我们派个颜值担当守着摊,输什么都不能输颜值啊。”于是社团群里所有人开始刷屏艾特仲居瑞,他就被民主表决过来了。平心而论,仲居瑞长得很不错,扔人堆里挺显眼的好看,但是他脖子以上瘫痪,大多数时候都拧着眉头,其实在女生那不是很讨喜。虽然仿佛没有女生缘,但是有需要颜值担当的时候他还是很容易被当作靶子拎出来。
与他命运相似的是裴煦,裴煦是大一新生,走走停停,路过《燃点》的摊,因为脸很上镜,被校园频道的记者在人群中一眼相中抓住做采访。
“看你穿着学院服,是新生吗?“学姐笑着把收音的麦递过去。
裴煦脚步一顿,看到摄影机,说:“是。”
“这一届学弟颜值好高啊!为什么我入学就没遇到好看的男孩子?等我变成老腊肉,新生全都水灵灵的。”学姐忍不住对镜头吐槽,回头正色问,“那你今天有想报名的社团吗?心里有什么想法或者目标吗?”
“先随便看看吧。”裴煦左右看看,看到仲居瑞,忽然挑眉笑了,“我觉得这个社团——唔,燃点——就挺有意思的。”
《燃点》的妹子很主动地递了一张宣传单过去,裴煦转向一边的仲居瑞,问:“学长,你能介绍介绍选社团的经验吗?”
摄影机又对着仲居瑞,仲居瑞迟疑地走近一点,说:“我没什么经验,我只参加了这一个社团。”
记者学姐悄悄回头问摄影师:“我今天走的什么大运?帅哥渐欲迷人眼啊。”
裴煦若有所思地点头:“那《燃点》一定有什么其他社团比不了的长处,你才只参加这一个。请问在哪报名?”
妹子这才恍然大悟似的,把报名表从包里掏出来。裴煦微微弯着腰,填写自己的学号邮箱。等校园频道的人又去找下一个新生采访,仲居瑞实话道:“我们是个很小的报社,其实不打算招很多新人。”
“这样啊。”裴煦笑得更深些,露出一颗虎牙,他把报名表折起来又递给仲居瑞,回头对着两个准备走近《燃点》的新生说:“不好意思啊,刚刚招满了,我们要收摊了。”
等到说要拍照存档的副主编周欣来的时候,裴煦已经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喝起了桌上给招新准备的矿泉水。
周欣从单反包里取相机,悄悄问:“居瑞,这什么情况?”
“一个脑子有问题的新生。”仲居瑞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不懂。”
这个新生在仲居瑞脑海里停留不超过一天,就被大大小小其他的事挤走了。他外婆雨天磕碰,右手掌着地,轻微骨裂。仲居瑞不放心外婆一个人,每周课一结束就回家,周末自然不再去活动室,等过了国庆假期返校,一场雨下来,天已经凉了不少。
他推开寝室门,看到同一栋寝室楼的两个男生来他们屋串门,几个人玩德州扑克闹作一团,寝室里弥漫着一股乌烟瘴气的烧烤味。
寝室长,外号“奶娘”,伸手招呼他一起来玩。
“不了,我社团还有事。“仲居瑞打开窗户通风,把家里带来的干净换洗衣服塞到衣橱。
“你那个社团也太多事了吧,学生会都没那么多事。“奶娘随口道。
仲居瑞不多解释,背着电脑和充电线,笑一笑又走了。
“他去年绩点第一啊?“一个胖子伸手又拿了根串。
“跟注!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变态吴的课他都有A。“奶娘说,“我怀疑他是个机器人,我就没见过他八点以后还赖床。”
“好变态哟。”胖子说,“我加注!他有妹子吗?”
“没吧。”
“那还是奶娘你才是人赢,年纪轻轻,喜提妹子。“一个男生揶揄。
几个人随便八卦几句又投入到游戏。
仲居瑞进了活动室,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方便电脑充电,打开电脑后却有点无所事事起来。其实报社里没什么事,他作业也早就交掉了,要不是寝室太吵,他没打算出来。
他坐着发了会呆,决定到公共看。这一起身才发现懒人沙发被挪到了书架背面,下面躺着一个大活人,脸被报纸盖住了,把他吓了一跳。他的动静也惊到了躺着的人,那人伸手掀开脸上的报纸,缓缓睁眼,已经接近傍晚,室内光线不太强, 看彼此都影影绰绰的。
“学长?“大概是猛然开口,声音还有些哑。
“哦,你是那个新社员?钥匙是周欣给你的?“仲居瑞对这张脸还有印象。
“我不叫新社员。”那人笑起来,右边的虎牙很明显,“我叫裴煦。”
“你好,我叫仲居瑞。”
“钥匙是周欣学姐给的,她说这里不常来人,社员可以自便。”
仲居瑞挑了一本散文集,重新坐到房间另一个角落,随口道:“这里是挺安静的,适合自习。”
“学长你常来吗?”裴煦起身坐到仲居瑞对面。
“叫我仲居瑞就行。之前挺常来的,最近有事来的少了。”
“难怪…”裴煦喃喃道,不一会又露出个笑脸,太过灿烂,让仲居瑞有些微妙的不自在。
“那我以后也常来的话会打扰你吗?”
“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报社活动室,社员都能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
室内又安静下来,两个人不再说话。只有墙上的钟,滴答滴答。
有钥匙插入锁眼的声音,仲居瑞和裴煦同时抬头往门外看,周欣推门进来,对着他俩笑着说:“人不少啊。我上次例会把充电宝忘这了,来找找。”
她一边往里头走,一边问裴煦:“小朋友今天没睡觉?”
“已经睡了一觉了。“裴煦手撑着下巴说,“欣姐,你来迟了,错过了我的睡颜。”
”德性!“周欣找到充电宝,笑骂道,“所以说,你天天来这除了睡觉也不自习,来干嘛啊?寝室的床不比这儿舒服?”
“来遇见美人啊。”
仲居瑞翻页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对这种油腔滑调的小子更加反感。
“你在这遇不到美人,只能遇到美男子。”周欣说,“来这里最多的只有居瑞。”
裴煦若有所思地打量仲居瑞一番,说:“长居瑞这样的就很不错啊。”
仲居瑞眼皮一跳。
“你颜性恋啊?”周欣只当听了句玩笑,“说起来,我们下个月团建,也该让小朋友们熟悉熟悉,能成一对是一对,居瑞你有什么主意吗?”
仲居瑞忍不住提醒说:“我们这学期只招了一个新生,没有小朋友们。”
周欣也笑起来:“小朋友你介意你是年下吗?我们报社几个学姐蛮可爱的啊。”
裴煦笑得乖巧:“不介意。”
“那团建细节我跟温阳再商量商量。”周欣往门外走,“别忘了关灯啊!裴煦上次你就忘了关灯,管理阿姨打电话到我这说我了。”
啪嗒。门关上了。
仲居瑞发现自己很不喜欢裴煦的笑,他整个人面部肌肉虽然在笑,眼睛里却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乖巧微笑很假,露虎牙笑有点不怀好意的嚣张,总之是很不喜欢。但好像除了自己,其他人都觉得裴煦挺讨喜的。
仲居瑞合上散文集,准备收拾东西。
“居瑞,你晚上吃食堂吗?“
“你可以叫我仲居瑞。”仲居瑞重复道,“吃食堂,但是我约了人。”
其实没有约人。潜台词是不希望一起吃。
“称呼这么严格啊?“裴煦的虎牙又露出来,拖长尾音目送他,“那,仲居瑞下次见。”
——不止笑容不喜欢,这人说话的腔调语气,也很惹人不耐。
窗口两素一汤。
仲居瑞端着餐盘找了个空位,低头慢慢咀嚼,等喝完最后一口汤,抬起头,看到斜对角一张熟脸,微微吃惊地放下筷子。
那个人略有所觉地偏过头看他,咽下一口饭菜,露出虎牙笑:“仲居瑞,你约的人爽约了诶。”
仲居瑞有种被揭穿的恼怒。他没搭话,起身把盘子丢进回收转盘,心想,裴煦整个人的存在,就像被神经病盯上,细想起来他没干什么,但就是有种阴魂不散的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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