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而裴煦审视之后只觉得虚无。
那天从活动室离开的时候,仲居瑞很认真地让他大学期间做点有意义的事,男欢女爱微不足道,别把精力浪费在自己身上。
学校的桂花香一直往裴煦鼻孔里钻,裴煦不置可否。
人类之所以可称之为智慧生物的本质,在于人类能感受到深刻的孤独,为了消解这种孤独,人类构建出所谓意义。裴煦觉得生活的真相就在于毫无意义,罗曼罗兰说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它是一种英雄主义,这是矫饰的屁话。没有人会在看到蛆之后,还坚决地热爱蛆。
仲居瑞老成在在的劝导显得很虚无。
幸而人是依赖幻觉存在的动物,很多时候不必思考意义,只要苟活就够了。
于是裴煦也很认真地回答说:“哦,男欢女爱就是我人生中最重要最有意义的事。”
听起来太像狡辩,仲居瑞冷着脸要走。
裴煦笑嘻嘻地挥手道:“据说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致幻剂,仲居瑞,要不要跟我一起陷入成瘾?”
有两个路过的学生吃惊地看他们,仲居瑞差点骂娘。
裴煦行动上并不激进,秉承着游击队的战斗方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在仲居瑞明显对他每周一骚扰见怪不怪之后,他选择放弃送早餐。
放弃地也很大张旗鼓。他最后一次放下热豆浆后说:“天冷了,我要睡懒觉,你自己吃好早饭来上课吧。”
“我靠,你什么情况?”仲居瑞外号叫奶娘的室友为了期中考试,终于第一次出现在英语课上,也第一次目睹了这诡异的场景。
仲居瑞正头疼怎么解释,裴煦已经笑着说:“我是学校温暖送餐社团的,专门为早上上课来不及买早餐的同学服务。”
“怎么加入啊?”奶娘很感兴趣。
“我们现在社员很少,服务对象申请后要抽签的。”
仲居瑞在心里嗤之以鼻。
那周以后裴煦真的消失得干净利落,本来他们不是一个专业的接触就很少,《燃点》也不在一个部门,只要仲居瑞不去活动室就根本碰不上。大图占位相当激烈,习惯活动室的宽敞自在后,仲居瑞每次去大图都想叹气。他为了躲裴煦没有去活动室,也就不知道那阵妖风有没有去。
一晃到报社团建。
周欣定了个两天一夜的套餐,整个报社17个人出行,6个男生,11个女生。白富美周欣小姐姐定了8个标间,自掏腰包给自己定了个湖景套房。 提前三天就在群里轰炸,要大家记得带这个带那个。
“居瑞,你帮忙买一点桌游卡牌?UNO狼人杀三国杀什么都行。记得开发票啊!”
仲居瑞在水房洗衣服,没注意看手机,群里裴煦回复道:“欣姐,请善用微信小程序。”
“那买点小零食我们路上吃,这个算我请客!”
裴煦:“我们包车一个小时能到,吃了早饭就出发,好像不是很有必要。”
周欣想来想去,说:“今天没做社服,不如买些一样的鸭舌帽?”
裴煦说:“很像夕阳红旅游团。”
“反对无效,小朋友今天为什么这么嚣张?”
群里嘻嘻哈哈的,仲居瑞回来擦干手开始看历史消息。于是最后他还是被派去买鸭舌帽。
“仲老师,最面瘫,最心软。”一个跟仲居瑞同级的妹子开玩笑。
“他平时开会都不来,这种时候当然要跑跑腿了。”周欣算完账,在群里说,“考试周前停刊,扣掉这次花销,本年度还剩287块余额,拿着干什么呢?”
仲居瑞已经起身准备去商城买鸭舌帽,今天下午不买的话,明天有两个小组讨论,更没有空。
裴煦:“能添点活动室里的书吗?”
活动室的书架上大多数都是报纸和不知道谁忘在这的高数课本统计学概论,剩下的书本是社员们每人带一两本来装装样子的,加起来大概十几本。
“你都看完了?那你在活动室待得够久的。”
仲居瑞看着群里的调侃,眼皮一跳,索性眼不见为净把手机塞回书包。
他到商场选了最简单的单色帽子,一水的黑色。结完账就要往外走看见他爸仲建兴拉着弟弟的手,从一家儿童琴房走出来。他站在柱子后面,没有被发现。他远远地看着那两个人进了肯德基,这才往电梯走,然而不凑巧,仲建兴他们居然没有堂吃,手上拎着外带的袋子也走了出来,恰好在店门口撞上了。
真他妈倒霉。
仲居瑞点个头就当问候了。
仲建兴往袋子里瞄一眼,问:“买这么多帽子干嘛?”
“学校活动要用。”
“这些活动不能给你加绩点,又不能让你找实习,别老在里头跟酒肉朋友厮混。”仲建兴说话的时候,小儿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俩。
懒得多说。
“秋招怎么样了,找不到工作我没本事给你安排。”
仲居瑞觉得心整个得沉下去,溺水一样透不过气,强压着火,一字一顿地问:“你,记不记得我大二?”
仲建兴羞愧之余有一丝被顶嘴的恼怒:“你自己记得就好。”
“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了。”仲居瑞转身走,“反正你也没管过。”
“这是你对你爸该有的态度吗?”
“我爸?”仲居瑞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回头道,“你死了最好指望你旁边那个给你捧骨灰盒,我哪怕去看你一眼,我都对不起我外婆。”
他也懒得等直达电梯,从扶手电梯那飞快地走了,走到仲建兴看不到的地方,腿一软,蹲了下去。愤怒冲昏头脑,放出那种狠话,透支他所有力气。
等他觉得心跳终于趋于平静,看到跟前出现一双小白鞋。抬头,是裴煦。
裴煦手上举着两支小布丁,很认真地打量他,最后露出一颗虎牙笑:“你看起来有点狼狈。”他把一支小布丁丢到仲居瑞怀里,跟着坐在旁边,撕开包装叼着冰棍。
“你再不吃就融化了。”看到仲居瑞发呆,裴煦自己动手给仲居瑞撕开包装,举到仲居瑞嘴边。
甜甜的奶香味,真诱人。
“你在这干嘛?”仲居瑞问。
“准备跟同学看电影,远远看见我意中人,见色忘义来看看。”
“你去看电影吧,我准备走了。”
裴煦一把按住仲居瑞,慢条斯理道:“吃完小布丁再走。”
他们俩看着来去匆匆的路人,一时无话。
一家鲜榨果汁店门口的确站着一个小女孩,手腕上绑着小马宝莉的气球,因为妈妈不给买东西,正在闹脾气。
一个年轻女人在珠宝店门口,弯下腰看橱窗里的标价,有些恋恋不舍地走了。
一个中年男人在打电话跟人吵架。
“你看这些人,好贪心啊,有了这个要那个,没有的话还要不高兴。他们的幸福阈值很高,幸福指标又很廉价。好像生活充满了不如意。”裴煦说话慢吞吞的,“他们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我们这种人,小布丁才能给生活一点甜。”
裴煦把下巴磕在弯起的膝盖上,眼神直勾勾:“仲居瑞,我们是同一种人。”
“我不管你是哪个地方来的中二病。”仲居瑞起身拍拍屁股,“别想对我洗脑。”
“我要是能洗脑早就对你洗脑了。”裴煦虎牙尖尖,“让你知道世界是个巨大的化粪池,我们才是相亲相爱的两坨屎,应该彼此依靠。”
仲居瑞被气得笑了。
裴煦不把自己当外人似的一把勾住仲居瑞肩膀:“今日份的小布丁我没有满足,你再去请我吃一只。”
“十一月了,你不怕冻得牙疼。”
裴煦嘴上搭茬,心里忍不住想:“仲居瑞忘了把我推开。”
到晚上,裴寒来电话了,说有个老朋友从杂志社转行去做新媒体,在招助理编辑,问裴煦想不想去实习。原话是,传统纸媒不行了,大家都在转新媒体,去见识见识也挺好的,他在电视台认识的人有限,也许他老朋友以后能帮忙内推。
裴煦把一颗石子踢来踢去,告诉他哥,他想做调查记者。
“一个迄今为止《新闻法》都没有的国家,你想当调查记者?”裴寒忽然激动起来,“你是不是因为我?你说要去新院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看看我的腿!你看不到前车之鉴吗?”
雪姐也抢过电话,着急地要掉眼泪:“你不是说以后想去电视台的吗?怎么又变成记者了?这一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如果不是报道了不该报道的利益集团,裴寒不会半夜被一辆面包车活活碾过去。然而第二天司机就去自首,他酒驾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什么都问不出来。这中间能卖惨的事迹可太多了,但裴煦决定一个都不同别人讲。
他等他哥和雪姐骂完,才说:“我小时候学的第一首诗,是哥教我的。”
那时候他们父母还在世,上班很忙,顾不上他们。两兄弟年龄差得很大,裴寒刚上高中时,裴煦说话才利索,所以裴煦几乎都是他哥带的。唐诗三百首更是裴寒一首一首教着念的的,第一首诗就是《正气歌》,只摘了四句。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父母哭笑不得问为什么不先教点简单的,《静夜思》《春晓》都不会,倒先学这玩意儿。
没想到一语成谶。
——裴煦是真心实意觉得世界是个巨大的化粪池,也真心实意反对热爱生活的真相是一种英雄主义,对他来说,唯一的英雄主义就是你看见粪,看见蛆,你没有高呼这是美,没有屈服那些恶,而是毫不妥协,一一铲除。
裴煦最后一个上车,伸头一看,仲居瑞坐在最后排假寐。
他走过去问,故意问:“帅哥,旁边有人吗?没有的话我坐了。”
仲居瑞一脸“你无不无聊”。
裴煦坐到他旁边,不怀好意地问:“帅哥,男朋友的位置上有人吗?没有的话我坐了。”
仲居瑞叹了口气,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就算要追人,你能不能好好追?一直打嘴炮真的惹人烦。”
裴煦立刻打蛇随棍上,摇着狐狸尾巴:“哦?我没有恋爱经验,要不你以身作则手把手教教我?我一定虚心好学?”
仲居瑞冷笑着说:“首先,得矜持。离得近容易丧失朦胧美感,我建议你坐得离我越远越好。”
裴煦也不气恼,认真道:“但是我本人长相360度无死角,我觉得近距离更能欣赏我希腊雕塑般完美的侧颜。”
仲居瑞把额头靠到前座后背,有点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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