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居瑞入冬后一直穿着连帽衫,外搭深色短外套,衣着很宽松,看不出身材,只隐约感觉到清瘦。此刻脱光了,才发现宽肩窄腰挺有肌肉的。
裴煦大大方方欣赏着,甚至有点想上手摸一摸。
澡堂里边洗澡边聊天的不少,裴煦站在仲居瑞旁边,正像是相熟的人在等淋浴头轮到自己,因此并不惹人注意。
仲居瑞觉得如芒在背,头发上的泡沫早就冲洗干净,本该弯下腰拿沐浴露,硬生生得挺直腰杆,强行继续淋浴——正面看宛如大雨中偷电动车的江直树。
“仲居瑞,你怎么还不用沐浴露?胸口搓半天,你丰胸啊?”裴煦欣赏够了裸背长腿,笑道。
旁边正好有一个淋浴间空出来,裴煦也不再调戏仲居瑞,径直走过去拍卡拧开龙头。
感觉到身后的人走了,仲居瑞神经终于放松,他迅速挤了沐浴露,胡乱地抹在身上。
“喂!”一个人喊他,仲居瑞下意识地转过身,看到裴煦似笑非笑的表情。
“仲居瑞,借一点沐浴露,我空瓶忘了买。”
啊,面面相对。
裴煦的目光很可疑地凝聚在自己下半身,仲居瑞拧着眉头把沐浴露递过去,又转回去。明明上次泡温泉,两个人只穿着泳裤,四舍五入等于都坦诚相待过了,仲居瑞还是心态爆炸。
裴煦默默走了回去,心里叹着悠长的气——泡温泉那次没细看,这腿,这肌肉,让人蠢蠢欲动,果然还是想上手摸一摸。但是现在时机没到。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敢伸手,仲居瑞就敢把他按在排水口。
——调戏还是要循序渐进。
仲居瑞今天洗澡飞快,完全把自己当成生产线上冲刷皮毛的死猪。
埋头冲出去,衣服穿得七七八八,裴煦用浴巾裹着下半身出来,把沐浴露还给他。
瓶子放下后,裴煦沉吟一下,说:“其实规模很可观。”
仲居瑞没听明白,手上收拾着东西,心里琢磨着什么玩意儿规模可观,走出澡堂,被冬天的冷风一吹,不知道怎么就福至心灵了。
靠,果然又被套路了。
可观你大爷。
仲居瑞低头看看裆,不小心被自己拖鞋绊了一跤,十分狼狈地往宿舍楼跑了。
A大期末考试不排座位,爱坐哪坐哪。仲居瑞找了个靠前的位置,打算尽快写完,提前交卷。
他平时学习很刻苦,应试更是拿手,几乎没什么要改动的,就写完了好几题。
高考之后很少有机会动笔写字了,尤其是他们软院,干什么都用电脑,此时多写了几行字,手腕有些酸痛。
仲居瑞趁着读题活动手腕,忽然走神想到裴煦。
昨天不该落荒而逃,那货就喜欢看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仲居瑞笃定地想,裴煦像弹簧,你弱他就强。如果昨天能一脸不屑地反击:“哦?你这么关注别人的规模,是对自己多不自信?”,裴煦也许碰一鼻子灰,就没那么气焰嚣张了。
他回过神来继续写试卷,完全没有考虑过,裴煦的底线可能设置在负无穷。如果仲居瑞真的那么反击,裴煦极有可能很不要脸地说:“哦,我只是关心自己未来的夜生活而已。”
然而此时的仲居瑞已经被自己的臆想冲昏头脑,他只想着下次有机会碰上裴煦,一定要立刻反唇相讥。
这个机会来得很快。
仲居瑞中午去食堂吃完饭,去学校东门外买点东西,看到裴煦裹着厚重的羽绒服站在路口,冷得直跺脚。
裴煦显然看到他,一脸灿烂地挥手致意。
“你什么时候开始放寒假?”裴煦拦住仲居瑞问。
他们学校学生寒假开始的时间并不是很统一,完全取决于各院系的安排和各人选的课。像哲学系的这周一就有人开始离校,最晚的微电子系据说才到考前复习周,专业课一门都没开始考。
裴煦想打听打听仲居瑞的安排。
仲居瑞立刻感觉大快人心,他今天正是最后一门课考完,晚上就回家,未来一个多月可以彻底摆脱裴煦的骚扰。
他答完很谨慎地反问:“贵系什么时候开始放寒假?”
裴煦说:“其实我考试都结束了,还有两篇期末论文,不打紧,写得差不多了。”所以今天才有空来看一看学校东区的交通问题。A大东门这里交通十分复杂,靠近一个十字路口,又靠近直达商圈的主干道,对面是宿舍园区,平时学生常要过马路,许多非机动车又不怎么看交通指示灯,骑小电驴的更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车流行人中穿梭,看的人心惊胆战。
这个路口小事故不断久矣。
裴煦一直想针对这片的交通管制写点什么。
仲居瑞感觉跟裴煦也没什么闲话可聊的了,便要告别继续过马路。裴煦笑嘻嘻地跟上来,说他也要过马路,去对面买杯奶茶暖暖手。
忍完这段路,就能迎接整个寒假的清净了。
仲居瑞喜不自禁,也就无视了裴煦搭在他肩上的手。
明明路灯已经变为红色,一些摩托车小电驴还是视而不见,飞快地在过马路的学生中擦身而过。
裴煦眼尖地看到一辆自行车来不及刹车,快要碰到仲居瑞,喊一声“小心!”,把人往后一拽。
这时候年度最傻叉的情节发生了。
仲居瑞被猛然往后拽的时候,失去平衡,多退了一步,他们身后蹿出一辆没减速的电动车,直接把仲居瑞勾倒在地,后轮压过仲居瑞右脚,自己也呲溜滑到了。
裴煦一回头,脸吓得煞白,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陆续有同学围上了问怎么样,校门口的保安也连忙跑过来帮忙处理,仲居瑞好歹被扶了起身。
“报警!找交警处理!”裴煦吼一声,蹲在地上,舌头都开始打结,问仲居瑞感觉怎么样。
“脚腕有点疼。”仲居瑞咬着牙说。事实上,不止是有点疼,而是稍微活动一下都跟刀扎似的,他努力支撑着站起来,没好气地说,“你还不如让我被自行车撞一下,这算什么倒霉事啊?”
一抬头,裴煦眼眶里居然有泪水打转。
——操,怎么把人说哭了。
仲居瑞忍着疼,换了个平和的语气:“又不是你撞的,你这表情什么意思?”
裴煦张开嘴,没说话。
小电驴闯红灯不说,一路都没减速,显然是全责。还好是冬天,车主穿得厚实,虽然摔了,没什么大碍,交警迅速赶到,让车主承担所有医药费。还好这车主也不是推卸责任的人,当即先掏了一笔钱让仲居瑞去医院看一看。
裴煦搀着仲居瑞,拦了辆出租车到最近的医院。
两个人坐在后座,裴煦忧心忡忡地看着一头冷汗的仲居瑞。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罪魁祸首。”仲居瑞小心翼翼卷起裤脚,看到脚踝已经肿得很高。
然后裴煦依然没搭腔,他俯身很专注地看着被碾过的地方,忽然愤愤道:“我今天就回去写文章。”
“你以为世界和平全靠写文章吗?”
裴煦垂下头:“你说的没错,写文章也没有用。”
仲居瑞忽然就心软了,他受得了裴煦嘴贱撩闲的样子,倒受不了裴煦一脸挫败的样子。他很生疏地拍拍裴煦的肩:“还是谢谢你拉我,初衷是好的…”
裴煦忽然完全趴下去,把头埋在仲居瑞大腿上,像只听话粘人的小宠物。
出租车司机八卦的眼神一直通过后视镜往后看。仲居瑞只好捂着脸,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片子拍出来,还好没有骨折,但是踝关节附近的韧带部分撕裂,这个寒假是不会好过了。考虑到踝关节十分脆弱,医生直接给打了石膏保护起来。
进医院的时候还勉强一瘸一拐的,出来就只能单脚跳了。仲居瑞手上拎着右脚的鞋,觉得没被石膏包裹的脚趾头凉飕飕的。
裴煦难得十分乖巧,忙前忙后办手续交钱。
肇事的小电驴主人也到了医院,很内疚地补全了钱,又另付了一笔当营养费。
“真是对不住,我也是今天急着去接孩子,才侥幸地闯红灯…”
一直闷不吭声的裴煦忽然狠狠道:“你对不住?那我现在也把你脚踝打断,让你也疼一疼。”
仲居瑞用手肘捅一捅裴煦,好声好气地说:“以后还是注意行车安全吧,不为别人,也为自己。”
裴煦又冷冷道:“下次闯红灯,就不是医院门口见,而是阎王门口见了。”
车主已经发现这受害人的朋友比受害人还火大,也不敢惹事,一再地向仲居瑞赔不是,看准时机就溜之大吉。
没有拐杖支撑,仲居瑞走路有点吃力,因此一路都搭着裴煦。
两个人默默无语间,仲居瑞想,裴煦挺瘦的,肩膀摸起来没几两肉。
这想法太莫名其妙,他皱着眉头,把大脑清空。
离得太近了,裴煦用的洗发水味,自己十分熟悉的沐浴露味,千方百计地从嗅觉器官往心里钻。他脑海里忽然跳出被自己刻意忽视的画面——昨天给裴煦递沐浴露时,看到的场景。
裴煦身上沾着水珠,一向乖顺的刘海被捋到后面,被热水冲太久后泛着粉色的皮肤。
——果然的很敏感的皮肤。
仲居瑞回过神发现自己又在想一些有的没的,暗叫一声不好。
而裴煦像毫无察觉似的,面无表情地走路。
裴寒出事的时候,裴煦还在叛逆期,跟他哥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大吵了一架,处于冷战中。
雪姐打过来,说裴寒出了车祸在医院,裴煦第一反应还是他嫂子为了让他们兄弟和好故意吓唬他。
结果是真的。
那时候他跟雪姐坐在手术室门口,来一份单子,雪姐看见下面一堆可能的风险,六神无主,到最后就看也不敢看匆匆签字,让人拿走。等到下肢截肢知情同意书递过来的时候,雪姐已经崩溃地提不起笔了。
雪姐趴在他肩膀上一直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哭到最后失声了,正好什么也不必说。
裴煦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要祈求哪个神仙才好。东方的西方的,基督的佛教的,只要你能显灵,我就一直信你。
父母出事的时候他还很小,天塌下来是裴寒在顶着,他根本毫无知觉。等到裴寒也躺在里面,他恍然发现自己一无所依。
天亮了,陆陆续续有裴寒的朋友过来,安慰他,给他们帮忙。雪姐打起精神应付各种琐事,裴寒终于被推出来,但是已经失去了一条下肢。
裴煦躲在医院的厕所隔间,终于嚎啕大哭,刺鼻的消毒水,医院里特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人反胃。他抱着马桶吐,吐完继续哭。等到胃里吐空,泪水哭干,他走出去挤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从那以后,很久没有这样魂飞魄散的感觉了。直到刚刚亲眼看见仲居瑞倒在地上,他五脏六腑都难受得揪成一团。
——这样的事情,这辈子再也不想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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