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这个发出去,大爷得挨骂吧?”
“不挨骂我发了干嘛?热度从哪来?”唐老鸭把东西收好,揉一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这会还早,我先回家送孩子上学,你回去补个回笼觉,十点到办公室。”
热度是可预见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店家能博一番同情,做点口碑。裴煦忍不住想,现在营销手段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谁能想到这不起眼的社会小新闻后面还有这样的曲折呢。在网上谩骂,抒发正义感的网民其实只是被糊弄的傻子罢了。
“老大爷不容易,刚刚跟他们聊天,一个月工作才一千四,这么发出去不地道。”裴煦紧跟着。
唐老鸭吐了口烟,斜眼看他:“你不知道怎么打马赛克变音吗?谁知道是哪个老大爷,害着谁了?大爷不容易,我就很容易吗?我跑完这个还要回去送孩子呢,我月薪也才八千,早出晚归的,要是发个新闻还挑三拣四,谁同情我,给我养孩子啊?工作内容就是这样,不爽你自己调整。”
裴煦还想说些什么,唐老鸭阻止道:“老卢跟我说了,你是A大高材生,有一腔理想抱负,但是我教给你一课,学着点,开眼看世界,好好看看真实的社会是怎么运作的,别拿着笔就以为自己能降妖伏魔,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他递支烟,说:“我说话就是不太客气,没恶意,你别多想。今天稍微晚点到没事,中午之前把东西剪好就行。”
裴煦不能不多想。
在学校的时候,偶尔发点小文章,针砭时弊,他也以为自己大约能做点什么。饮用水卫生的文章发出去,学校的确开始重新找水厂合作,东门交通的纪实发出去,朋友圈也热闹了一番,据说要安排交警执勤。他脑海里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像裴寒那样,顶着压力报道,最后鱼死网破,万万没想到,实习的第一份任务如此荒诞。
一个断章取义的小片段,加上马赛克变音器没人知道是哪个环卫工人拿着免费早点还不满意,从商家的角度来说,他们也的确没义务做慈善,既然早餐本来就没收费,想在其他方面捞点好处也无可厚非。
不是不可以剪出这么一段视频,裴煦想,他害怕的是底线一旦可以放宽,就意味着毫无底线。
然而这件事有严重到触及底线吗?裴煦深深地纠结。
裴寒坐在客厅里看书,他要写一个医疗剧的剧本,需要做许多功课。看见裴煦回来,他招呼说:“你把雪姐的那个面膜拿来,想写一个男人敷面膜的情节,我没敷过,没有灵感。”
裴煦在柜子上看半天,拎了一片过去。
兄弟俩就这么并肩靠在沙发上。
“想心事?”
裴煦哦一声。
“你也敷一片吧。”裴寒趁裴煦仰着脸发呆,出其不意把面膜贴到他脸上,自己又慢悠悠去拆了一片。
他们敷着面膜面面相觑。
“你想跟我说吗?”
裴煦摇头。
谁都帮不了他,这是他自己的价值观被霰弹枪击中的彷徨期。
但是有点想…跟仲居瑞说一说。也不用他给出高明的建议,不用他说些永远支持你的客气话,只要他坐在那,听一听就好。裴煦想,他对仲居瑞的要求已经低到令人发指了,基本上跟你存在我就快乐没什么两样。
裴寒有些担忧地看了眼裴煦,他弟弟心事重,主意正,高中往后,男人间不那么黏糊,掏心窝的话就不说了,他看得出裴煦心事重重,不知道该怎么先开口。但是他很快被男人敷面膜的灵感击中,迅速扯了张白纸记录,笔尖沙沙的。
裴煦听着声睡着了。
于是最后什么都没说。
打石膏之后姿势很难让人舒服,仲居瑞不管怎么坐都会腿麻,更让他眼前一黑的是,金蛇告诉他,年后又有两个员工跑了。
员工离职这事还蛮好理解的,金蛇这个小公司,一直在创业,越创越冤孽,人家年纪轻轻,听信大饼,一年半载也就算了,看着前路无望,人也不傻,当然要早点脱离苦海。不太地道的是,那两人年前就接到橄榄枝,瞒得死死的,等过完年一切妥当,还拿了金蛇的红包,这才扭扭捏捏地说公司发展与他们职业规划不合。
金蛇要哭了,你离职归离职,突然跑路算什么?项目进程快到一半,已经是架在独木桥上,上不得下不得,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他来求仲居瑞也很不好意思,人家一个学生,本来就是兼职,结果干了一个月,倒比全职的可靠很多。
“我看干脆违约赔钱算了,折腾下去也不能让公司起死回生。我老老实实去上班吧,创业什么的就是我异想天开。”金蛇垂头丧气。
“放屁,你创业几次搞不起来就是因为你看见点困难就想放弃。”仲居瑞一边捶打自己的麻筋,一边对着外放的手机说,“你再拉一个会C++的,能搞起来的。”
与团队共事了一段时间,仲居瑞对他们的技术水平心里有数,这么一会功夫,他已经在心里重新规划了人员安排,金蛇心态崩了什么都不想管,回过神来看到仲居瑞发送了下周的安排给他。
“别管下个月的事,把下周的事安排好了,比什么都靠谱。”
金蛇叹气说:“你是干大事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仲居瑞不得不打破金蛇的敬佩:“因为我没投钱,我给你打工有什么心态崩不崩的。”
他整个寒假都埋在这个坑爹的活里了,久不见天日,皮肤白了好几个色度,等拆了石膏,能慢慢走在路上,还有点不真实感。
什么都挺好的,只是有阵妖风不吹,仲居瑞居然有点可耻地想念。
从那天说把进度条读到刚认识以后,裴煦就没有之前那么阴魂不散了。他跟仲居瑞发短信解释他有实习,很难抽身,当然更主要的是他们现在只是社团刚认识的学长学弟关系,没到能探病的程度。
仲居瑞看完气笑了。他站在寝室里,把短信看两遍,回复说:“好的,裴同学太客气了。”回复完还不解气,开始打扫卫生。
奶娘返校的时候,就看见仲居瑞在拖地。平时仲居瑞已经很爱干净了,他本来东西也不多,还强迫症似的依次摆放,桌上连个橡皮屑都没有,乍一看他们寝室,就是二战后一片废墟中还有个样板房似的。好在仲居瑞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虽然寝室卫生评级屡次因为他们三个得D,仲居瑞也从来不说什么。
奶娘琢磨着,仲居瑞大概是因为什么事不大高兴,他们已经摸透仲居瑞的脾气,气压低的时候谁都不要烦他,让他默默打扫卫生就好。他们知道这个还是因为有一学期,仲居瑞debug两天,都没找到哪里有问题,皱着眉头把电脑一合,咻得起身就去拆洗寝室窗帘。奶娘人生第一次知道,原来大学宿舍窗帘还需要洗,惊得合不拢嘴。等窗帘干干净净换上,仲居瑞才很平静地继续做事。
“仲老师,明天上午敲完章去吃火锅吗?”指的是报到之后补上上学期的寝室聚餐。
仲居瑞抱着拖把说行。
工作日火锅店里人不太多,仲居瑞一行找了个四人座,火速点完单就开始吃。
其实仲居瑞很喜欢这种聚餐氛围,但是他平时话不多,聚餐也不太会抖机灵,只有默默听的份,好在大家一起住了两年还算熟,也没有人勉强他加入话题。他起身去拿水果,正好遇到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裴煦和一个女生说说笑笑
大约是目光太明显,裴煦抬头也看到他,只微微点个头就错身过去了。
仲居瑞忽然就很不开心了。
你们就两个人吃个鬼的火锅!
但是他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端着室友们钦点的西瓜又坐回去了。
裴煦座位离他不是很远,从仲居瑞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女生的后背和裴煦的脸。那两个人相谈甚欢,女生甚至坐到裴煦那边举着手机自拍。
仲居瑞余光顽强地关注着,发现裴煦一脸灿烂,特么还揽住了妹子。
这顿火锅吃得好煎熬,仲居瑞甚至嚼到两粒辣椒籽,额头都辣出汗。他一边疯狂喝水,一边想自己这样真是又当又立,既不许人家亲近自己,也不许人家再找别的妹子,这还搞什么。又一想,这也不是自己的错,是裴煦说把进度条拉到以前的,妈的,你拉归拉,这会要给别人加戏就不行了,等等,也许只是普通同学,吃个饭而已嘛,转念一想,普通同学就不能多喊几个人来吃吗?孤男寡女吃火锅不异于白日宣淫。实在过分。
奶娘只看见仲居瑞被辣得脸色都变了,不知道他一派平静的皮囊下已经三级地震。
他们吃完结账,仲居瑞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去,假称要买东西,在旁边便利店里买了瓶水又走了回来。
裴煦出门的时候就看见仲居瑞坐在马路边的小黄车上,大长腿撑着地,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他决定视而不见。
于是仲居瑞今天第二次被裴煦微微点头示意打过招呼,简直气炸。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仲居瑞还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步子已经往裴煦的方向去了。
“学长?有什么事吗?”裴煦好似很意外地看他。
仲居瑞面无表情道:“社团有点事,想跟你聊一聊。”
妹子很惊讶地问裴煦:“还没正式开学,你们社团就这么忙吗?”
裴煦瞄仲居瑞一眼,说:“我也没听欣姐说有什么事。学长,什么事啊?你直接说吧。”
好的,现在这张死人脸下面已经四级地震了。
仲居瑞深吸一口气,说:“我们要去打扫活动室。”
“为什么是我们?”
“我们用的最多。”
这理由无可挑剔。仲居瑞给自己一个肯定的大拇指。
裴煦若有所思地跟妹子告别,约定下次再去吃铁板烧,等妹子走远了,他看着面露不豫的仲居瑞,声音里带着笑:“仲居瑞,你是不是屏蔽了群消息啊?欣姐早上就去给活动室通风了,哪用得到我们打扫。”
他眼睛晶晶亮,凑上去撒娇似的问:“你在不高兴什么?”
仲居瑞不吭声。他显然知道自己在不高兴什么,但是不想承认。
裴煦故意叹了口气,好像很无奈地说:“你怎么这么难搞啊?仗着我喜欢你,为所欲为。”
熟悉的配方,仲居瑞躁郁的情绪被安抚下来。但是他说:“你能不能正常点,别老说这种恶心死人的话。”
“不能。”裴煦摸着下巴,“我觉得你很喜欢。我老老实实的你不高兴,其实你就吃这一套吧?”
仲居瑞扭头走,裴煦跟在后面,笑着说:“承认一下又怎么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