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居瑞每天扎根在活动室里,裴煦也有事没事来瘫着,自己有作业就写作业,没作业就躺那看书。有一天仲居瑞想起来问:“你不是还有个实习?怎么不去了?”
裴煦坐在他对面写一个选修课的讨论稿,活动活动肩颈:“这么关心我?不过不好意思这也是男朋友才能打听的私事,你先考虑下要不要升级成男朋友?”
仲居瑞立刻闭嘴。
裴煦的确提前离职了,原因挺简单的,他见识过了,确认这不是他想做的事。他不想跟仲居瑞说也没别的原因,就是嘴欠,不撩一把仲居瑞浑身难受。
傍晚的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梧桐大道上,夕阳照出的人影变短又变长。裴煦忽然叫住走在前面的人:“诶?你是不是想看怎么偷影子?”
仲居瑞一头雾水地回头,颇为迟钝地想起这个梗还是来自裴煦那首酸诗。
他们相距两臂的距离,裴煦刚好站在仲居瑞影子的最顶端。他原地轻轻一跳,蹦到仲居瑞面前,近到鞋尖相错,他每一根睫毛的倒影都能被捕捉。
“你的这片影子,已经被我偷走了。”
仲居瑞低沉的嗓音落在他耳边:“为什么?”
“我用脚步丈量过了。它现在是我的了。”
仲居瑞低头,看见裴煦瞳仁里的自己。他后退两步,双手插袋,没有像裴煦以为的那样暴走,而是点点头:“好,送给你了。”
于是这样的黄昏可称得上温柔。
裴煦第二次去采访侯教授,比之前顺利了许多。交谈中侯教授发现他提前做了功课,颇为欢喜,聊着聊着又聊到现在新院的发展。
传统媒体式微,很现实的问题是,处于转型期的传统媒体风光不再,还需为生存挣扎,人才需求也大不如前。侯教授很遗憾地说,他最近几年带的研究生,毕业都是去了银行金融行业的泛媒体岗位,没几个正儿八经去传统媒体的。
“门槛高,工资倒不高,谁愿意去呢?”
裴煦默默想,我愿意去,道之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
离职的消息裴寒很快知道,他依然不愿意裴煦步他后尘,反复要求裴煦想明白这不是闹着玩的。
“你要做什么都行,别做我以前那行。我对你什么要求都没有,不要你扬名立万,不要你前程似锦,你老老实实平平安安就好,”
裴煦很感动,然后拒绝说:“你说的都对,但我偏是不听。”
这个想法并不是裴煦心血来潮,早从几年前裴寒出事,就扎根在他心里。价值观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就算裴寒早已妥协改行,那一簇火种也早被他弟弟继承,春风一吹便热烈燃烧。
裴煦想去官媒京华社,但京华社的门槛实在很高,每年只有绩点十分靠前的几个同学能够有机会。他大一上学期成绩看得过去,但并不拔尖,大二又有专业分流,决定自己修政治法学还是经济之类的,分流的话语权依然取决于绩点,于是他不得不腾出时间抓这学期的功课,轮滑社什么的也不常去了。
A大要求所有学生必须学习编程,裴煦选了C程序设计语言,理所当然来打扰仲居瑞问他期中project怎么做。
“你上课没听吗?”
“听了,但是我不懂。”裴煦理直气壮地说,“我真是个蠢笨如猪的二百五。”
突然辱骂自己让仲居瑞措手不及,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会,仲居瑞妥协说:“哪儿不会?”
“哪儿都不会。”
他很粗略地翻看裴煦的教材,问:“这教材哪一年出版的,你们怎么还教turbo C 2.0的开发工具?”
裴煦撑着下巴,看仲居瑞线条明朗的侧脸,漫不经心地说:“哦?什么是turbo C?”
仲居瑞忽然肝疼,问:“你们文科不是学VB就好吗?那个比这个简单,你为什么要报C程?”
“我喜欢挑战自己,遛最野的狗,喝最烈的酒,日最牛掰的仲某某。”
仲某某本人又一阵牙疼。他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给裴煦讲解,讲到口干舌燥,问:“记住了吗?”
“你刚讲的时候全都记住了,现在已经忘了一小半。”
仲居瑞有点欣慰:“记得重点就好。”
裴煦像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哎呀,现在已经忘了一大半。可能是你的美色赶跑了知识点。”
仲居瑞“啪”得把书砸到这人怀里:“大爷,我直接给你做题目行吗,别让我讲了。”
“为什么?”裴煦嬉皮笑脸。
“气得脑壳痛,不想再被气到。”
“那不存在的。”裴煦歪着头,很真诚地说,“根据北宋哲学家邵雍的计算,世界上的事物将在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重现,也就是说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我们还会相遇,就在这里,我将再次气到你。”
“按这个理论,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前,难道你已经气到我一次了吗?”
“对,那个时候我们俩是最英俊的猿人。”裴煦想一想,说,“猿人也太傻了,换个说法吧,希望组成我们的原子尘归尘土归土后,有朝一日能再次重组,组一个你,再组一个我,我们再次相逢。”
工科男沉默了一阵,说:“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宇宙的熵增不可逆转,在我们再次相逢的时候,宇宙早就热寂了。”
“宇宙热寂是什么意思?”
“意味着量子事件会取代其他微观活动成为宇宙的主宰。”
“哦?那是不是永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水乳交融,场面一度非常色/情?”
——遇到曾经写过黄文的写手也是毫无办法。
裴煦狐朋狗友挺多,时不时有人约他一起活动。与他相反,仲居瑞的朋友不算多,大多数都保持在合理的关系范畴内,平时不联系,见面也能说几句。就像他现在的寝室生活,虽然跟奶娘他们没有矛盾,偶尔还能约个饭,但是并不热络,他毫不怀疑自己毕业后并不会与这些人保持联系。
好像从来只需要独来独往。
周末仲居瑞回到家陪外婆,祖孙俩一个加工半成品,一个做项目,安静无话。前后做了三个月,对方要求改来改去,钱却一直拖着没结,金蛇也终于撑不下去了。他跟仲居瑞说:“我给你结钱吧。麻烦你这么久,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你不做了?”
“我自己再试试,就不拖累你们了。”
仲居瑞隐约记得金蛇以前说过,他创业是用的家里的积蓄,这次失败想必是很大的打击。他刚跟金蛇认识不久的时候,外婆查出一个良性肿瘤,他心里很没底,跟仲建兴借钱,仲建兴的老婆斜眼看了他半天,最后什么也没给。反而是金蛇,也不知根知底,二话不说打了两次钱。有过这样的前情,他对金蛇也格外仗义。
他回复说:“你…确定自己有那个水平?”
那边豪言壮语的人顿时没了气焰。
仲居瑞说:“名额算我一个,我项目参与大半了,也不喜欢半途而废。”
事情又拖了一个星期,金蛇终于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团队解散了,只剩他,他表弟,还有仲居瑞三个人坚持开发。他们拉了个三人群,金蛇热泪盈眶地说:“我们扛住,万一走狗屎运,公司起死回生,拿投资,我给大家股份。”
金蛇表弟,网名叫贤贤飞奔在异次元的,默默回复:“哥,你清醒点。”
很多时候,吃苦的过程并不觉得苦,跋山涉水一身重露,等意识到遇到多少险难后,其实已经快到山顶。仲居瑞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连续三个月,晚上一点前没睡觉。
以前他生活围绕在上课,兼职和外婆这三点之间,现在可能要加个裴煦。他项目完结,一时半会不再需要熬夜工作,也就不再需要每天待在活动室,但还是惯性地脚步一拐,坐在那自习。
——有时候会看见裴煦瘫在懒人沙发那看小说,看得嘿嘿直笑。有时候会看见裴煦补觉,让人怀疑他前一天晚上去哪灯红酒绿了,要睡那么久。大多时候裴煦在写文章或者看书,话也不多。
仲居瑞瞄到裴煦头上一撮呆毛,忽然想到冬天的时候裴煦问过的一个问题。
“你动摇是因为有人喜欢你,还是因为是我喜欢你?”
由好奇心激起征服欲,由长久陪伴产生依赖,由求而不得触发不甘,都能促成一段感情。仲居瑞逐渐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他喜欢有人陪着他,他的壁垒之内充满对陪伴的依赖。裴煦让孤单的小星球热闹,暴躁,体察到许多新鲜的情绪,但这与裴煦本人无关,换一个人按这个套路来,他一样会沦陷。裴煦特别只因为没有人这么厚脸皮实践过,他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晚上他又收到裴煦的邮件,一张偷拍的照片附一首酸溜溜的情诗。
照片里他走在学校的紫藤花架下,表情清冷,头顶是翻涌的花海。
“你是世上一切花开的声音。”
仲居瑞有些纠结地想,你为什么把我看得这么好,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是好奇心还在征服欲?
塞特菲尔德说一个非常珍视的故事,就该用漫不经心来掩饰它的重要,以免听故事的人冷漠无情。
仲居瑞在搞不清楚真相前,并不敢交出真心。直球选手有了自尊和胆怯,失去质问的勇气。这是一个危险的开始,是真正动心的标志。
雪姐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惊喜地直叫。
“是小布什!真的是小布什!”
——不知道的以为是美国前总统给她寄明信片了。其实只是一个没见过面的朋友。
裴煦叼着小布丁,听雪姐讲小时候交笔友的故事。
“我小时候还是有人写信的。就是那个什么儿童杂志,下面会有读者留地址,感兴趣就可以给人家寄信。我都忘了小布什原来发的什么简介,反正我就觉得她蛮有意思,给她写了信。一直到上初中,我们有了QQ,交换了QQ号,反而不联系了。真是奇怪,写信每次写很长,能直接聊天倒没话说。”
他们后来很默契地只互相寄明信片,变成了很特殊的朋友。
雪姐很遗憾地说:“你们这代小孩肯定没经历过这些。”
裴煦又拆了一只小布丁,神秘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没经历过。”
他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点开一个网址。他高中学生会曾经做过一个活动,想倾诉又不想找心理老师的同学,可以将自己的烦恼写在邮件里,像漂流瓶一样随机发往一个同学。这个活动盛行了好一阵,后来被恶搞,变成了绯闻八卦集聚地,才被叫停了。
裴煦发出的第一封邮件很短,只为了宣泄自己的情绪。
“如果不是因为我哥,我可能真的会杀人。我刀都准备好了,但是我不能,愤怒,愤怒让我痛苦。”
他发完就忘了这回事,直到晚上,收件箱叮的一声。
他收到了回复。
正文:“因为愤怒,所以开花。”
附件照片是他们高中的紫藤花架,正是开得热火朝天的时候。
发件人ID:ZJRRJ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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