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煦高一那年记忆里,最朦胧的存在就是紫藤花,好像怎么开都开不完,要耗尽藤蔓所有的力气。
他隐约知道,裴寒好像摊上事了。
一篇关于某药监局查禁的老年保健品不仅夸大宣传,毫无保健作用,甚至含有致癌成分的报道平地惊雷,引起极其热烈的讨论,而这篇报道的作者刚刚扛住了来自主编的施压,很严肃地跟裴煦说:“这两天注意点,下课了早点回来,别跟人搭话。”
裴寒每次感觉自己捅娄子了,就会把弟弟托给朋友照管,但这次他说不好情况,不敢轻易麻烦好友,只能焦躁地抽烟,让裴煦别在外头瞎晃。裴煦心不在焉在屋里玩游戏,听见裴寒在客厅里骂人。
“我操他妈!还有没有王法?不是低头认错的事,我没有错。你以为我现在认错就有用吗?”
他侧着耳朵听,心想,他哥真的不会骂人,骂来骂去,只有操他妈这一句。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傍晚,响起敲门声,区警带着逮捕通知书,宣布他因为损害商品声誉罪被逮捕,将暂时收押在看守所。
没有证据,只有检察院一纸声明。裴寒不得不跟着走。这是说真话的代价,裴寒多少有点料到。
有个老警察对他挺客气的,有点可惜地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早年经手过一桩杀人案,死者也是一个记者,报道了涉黑洗浴中心后在单位附近被捅了十九刀。可惜归可惜,上级的指示依然要执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着呆愣在原地的裴煦说:“你哥一两天回不来,到亲戚家住几天吧。”
那些天裴煦一直失眠,看着钟表,时间走得很慢,像鬼打墙,怎么都走不出那几天似的。一直到现在裴煦还偶尔梦到自己困在屋子里,梦里他要去打电话,但是失声了,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点声音,他顺着长长的走道不知道要给谁送信,走道跟迷宫似的找不到出口,他左顾右盼终于看到有一条路撒了零星的紫藤花瓣,连忙大步往前跑,撞上一个人——仲居瑞眉头紧锁,看了他一眼,是看陌生人的眼神,显然不认识他。
这梦让裴煦很不爽,他难得清醒地早起,胃里空荡荡,去食堂吃早饭,遇上了梦里的人,正挺斯文地剥鸡蛋壳。
裴煦端着稀饭和鸡蛋,大摇大摆坐在仲居瑞对面。
“早。”仲居瑞抬头看他一眼。
裴煦歪着头看他:“认识我吗?”
仲居瑞:“…”
这他妈又是哪一出?完全跟不上剧情的仲居瑞试探着说:“大概…认识?”
“什么叫大概认识?”裴煦说,“化成灰你也要认识我好吗?”
——啊,这个要求听起来为什么如此血腥。
“我什么时候不认识你了?”仲居瑞拧着眉头。
裴煦抱臂看了他一会,伸手把仲居瑞刚剥好壳的鸡蛋抢过来,一口咬掉一大半。
“您自己没有蛋吗?”仲居瑞很无语,“我的蛋更香吗?”
裴煦忽然嘿嘿一笑:“你的蛋香不香我不知道,这取决于你用的什么沐浴露。”他回忆了一下上次在澡堂偶遇,肯定地说:“反正你沐浴露还挺香的。”
仲居瑞顿时感觉难以下咽,他几次想反驳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好想报一个怼人速成班。
裴煦欣赏他一脸纠结的表情,只觉得身心畅快,决定放过梦里不识相的仲某某,笑嘻嘻地补充说:“我新买的沐浴露味道也不错哦,学长,什么时候我们互相品鉴一下呢?”
“品鉴你大爷。”
裴煦十分开心:“我们院系今晚篮球赛,你来看吗?”
“你要上场?”仲居瑞理所当然觉得裴煦是喊他给自己加油。
“不是,我就是邀请你跟我一起当观众。”裴煦说,“打篮球容易一身臭汗,不太优雅,我们一块坐在下面,比较容易保持沐浴露的香味。你说呢?”
“说你大爷。”仲居瑞把碗筷一收,没等裴煦,自己走了。
裴煦并没有追上去。他有几个朋友排练话剧《sinp名《阴/茎/罪录》邀请他去看彩排。
这话剧是第一次要登上舞台,主创们都有点虚。虽然票都发出去了,下个月初演出,但是效果也难拿捏。所以剧社找了些人先看一看彩排。
“我觉得你们这个剧的名字,可能会有一些问题。”裴煦表达自己的担忧,“能换个低调点的名字吗?”
“低调就失去了这剧的本意。我们讨论之后觉得没必要遮遮掩掩。”改编剧本的林珂说,“而且反性侵的主题下,根本无法跳过这个词。我们换个委婉的说法,反而不光明磊落了。审查的老师也没说什么,我想不会有问题吧。只是一场面向咱们学校的小剧目。”
——演出场地都预约好了,学校审核也过了,裴煦想自己大概对敏感词太注意了,提前自我阉割并不是好主意。眼下看起来,A大是能包容这样先锋的学生演出的。
“有多少张票?”
“发出去了两百张,还有些亲友票,你要吗?”
裴煦便打算要两张,林珂说票在她寝室,晚上他们在篮球馆碰面给他。
仲居瑞其实晚上没课,他上个被金蛇坑过的项目完成后,本以为会休息一段时间,结果才一天就坐不住了,他在GitHub上修改了下个人简历,又整理了issues,琢磨着是不是要再搞个小项目赚点零花钱。
奶娘他们已经开始申请大厂的暑期实习,仲居瑞也打算着手申请起来。这么一想,手头上的事情就很多了。
他点开备忘录,看见零零散散待完成里面居然有一条是给蠢笨如猪二百五写C程作业,不禁感叹自己是不是越来越好心了,这玩意儿挂淘宝代谢团队,怎么也要收八百块钱。亏了亏了。
手机微微一震,二百五打来电话,问他去不去篮球馆,去的话务必带两瓶水,他要渴死了。
“你不能自己买吗?”
“篮球馆这只有自动售货机,我没带硬币。”
“那你渴死算了。”
“这么无情啊?”裴煦笑,“你在干嘛呢?”
“GitHub中。”
“那是什么?”
“你又用不上。”
“诶?但我有颗想了解你的心啊。”
“但你没有能了解我的智力。”
裴煦立刻撒娇:“你怎么这么凶啊?你这是对待预备役男朋友的态度吗?”
仲居瑞也没办法了,他问裴煦是不是真的想知道GitHub干嘛用的。
裴煦说:“当然不,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你快来吧,我渴死了。”
仲居瑞磨蹭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动身,买了两瓶矿泉水。体育馆里坐得人不算多,基本都是本学院的人来给同学加油的,仲居瑞越想越觉得自己有毛病,新院对中文,他一个软院的去给谁加油。
虽然人不多,但是场地大,仲居瑞第一眼没找到裴煦坐在哪,只好先随便坐下来环顾。他掏出手机正准备问裴煦,忽然在西南方向看到这人身影。
——坐在一群妹子中间笑得十分开心。
仲居瑞想到上次他跟裴煦说,不要只跟一个妹子玩,要多交几个朋友、裴煦实践得太彻底了,他方圆三米以内根本没有一个雄性。
仲居瑞自己女生缘很烂,看裴煦周围女生都笑得跟花似的,觉得特别碍眼。
——有那么多话吗?裴煦你最好不是在讲黄暴的东西。靠,这是什么,两张电影票吗?又有点像话剧票。难道他们要一起看话剧?
——自拍,又在自拍,一代代新手机做出来,是为了让你们自拍吗?社交媒体做出来是为了让你们发美颜照片欺骗大家眼睛的吗?你们能不能关心一下利比亚的儿童今天能不能吃上饭,农村滞销的大蒜卖出去了几斤?往近点说,裴煦你能不能尊重一下给你买水的人,他妈的,至少看到我!
林珂一边修图一遍说:“感觉加了这个猫耳特效,反而没有你本来好看。”
“蛮可爱的。”裴煦不反感自拍,任何一个长得好看的人都不会讨厌看到天生丽质的自己,虽然他平时不会一天天地举着手机自拍,但是遇上爱拍照的,也愿意配合一下出镜。他收到照片,顺手截掉林珂,发给仲居瑞,心想这人怎么还没来。
仲居瑞低头看一眼手机,裴煦脸上有非常粉嫩少女的贴纸。
——日,为什么要加猫耳特效???你一个男人搞这么少女干什么???
太做作了,真的太做作了。世风日下,道德沦丧。
仲居瑞很冷漠地,默默保存了。因为手抖,还存了两次。
——只是想存一个可以吐槽的罪证,绝对绝对没有说猫耳裴煦很可爱的意思。
“你到哪了?”裴煦问。
“我在买水。”仲居瑞扯谎。
那边还在聊天,聊得还很激烈。虽然看起来只是妹子在说话,裴煦含笑点头。
裴煦他们其实在聊辅导员,他们辅导员刚结婚,他身边坐着的好几个妹子是班委,在商量着给辅导员送新婚礼物。他正想着球赛都要开始了,仲居瑞买个水怎么那么久,余光就瞄到不远处。他忽然笑起来,林珂很诧异的问:“你怎么了?”
裴煦装作聊天很愉快的样子,连连点头:“你说得都对。”
林珂真是一头雾水。
裴煦发现仲居瑞盯着这边后反而不着急了。他甚至问林珂,有没有带水,他渴了。林珂正好有一瓶七喜,是下午彩排买的,忘了喝,顺手递给他。裴煦“啪”地打开易拉罐,喝了好几口。
仲居瑞“嚯”得起身走了。
裴煦目送着他出去,心想,仲居瑞真的很沉不住气。
“谢啦!我有事先出去一下。”裴煦猫着身子从观众席前溜过。
仲居瑞非常想把水倒掉泄愤。但是贫穷遏制了他浪费水资源的手。他犹豫了一下,拧开瓶盖灌了满满一口。
仲居瑞从侧门出的,后面是围墙,人迹罕至。他灌了半瓶,听见有人鼓掌,吓了一跳,回头看见裴煦靠在墙上。
“在泄愤吗?”
“我有病啊我泄愤。”
裴煦笑起来:“回答错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在不高兴什么?”
“你有七喜还让我带什么水?”说完有点后悔,这拈酸吃醋的语气真小家子气,仲居瑞补充,“我只是不喜欢白跑一趟。我有很多事要做,没有你那么闲。”
“你到了也不说,我都口渴很久了,还不能喝两口水吗?”裴煦一脸被你打败,伸手去拿仲居瑞手上没喝完的水,“那现在可以给我喝吗?”
仲居瑞迅速拧上瓶盖,一道抛物线,丢到了远处的垃圾箱。
手捞了个空。
“真生气了?”裴煦若有所思。
“矿泉水哪有七喜甜。”
“那不一定,没有调研哪有发言权。”裴煦声音软软的,轻轻挑眉,动作却很利落,一把将仲居瑞拉向自己,嘴唇贴上去。
手忙脚乱之间,仲居瑞手臂撑着墙,发现裴煦被困在他手臂里,只要他不松手,裴煦跑不掉。这个认知让他产生巨大的安全感。
——这个人此时此刻是我的。
他犹豫了一下,回应了这个吻。
嘴唇柔软湿润,有七喜汽水明朗甜蜜的味道,欲拒还迎的躲闪着。仲居瑞几乎是咬上去的。
场馆里哨子音和欢呼都很遥远。
——这个人有没有可能,只是我的。
缠绕的唇舌不成章法,心脏好像承受不住这样的热烈。裴煦抽离片刻,眼睛里有动人水汽:“别用牙咬!”说完又闭着眼睛贴上去。
这次终于换来格外小心的对待,仲居瑞默默把手护到裴煦后脑勺,以免他磕到后墙。他们下半身贴合着,吻到呼吸不畅,两个人脸颊通红。
裴煦喘了会气,伸手摸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忽然笑弯了腰。
仲居瑞不太自然地看向别处,冷冷道:“七喜真的很难喝。”
“好,以后都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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