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快到期末,周欣组织《燃点》最后一次例会,宣布做完下期报纸这学期的社团活动就正式终结。由于上学期他们目光短浅地觉得没必要招太多新人,现在临退社才发现,整个大一就只招了裴煦这一个壮丁,而这个壮丁还不打算继续待社里,报社面临人才短缺之急。
“在写诗写散文方面,我没什么才华,还是把位置让给对诗歌更有兴趣的同学吧。” 裴煦一脸谦虚如是说。
说这话时,角落里的仲居瑞忍不住斜眼看他好几眼。
于是周欣他们只好动员几个即将大四的下学期开学招新的时候别急着退社,先招来新人,手把手带上正轨再说。毕竟他们社不缺经费,干啥都发零花钱,还有一个自带冰箱沙发可供自习的常规活动室,按理说是很吸引人的。
仲居瑞和裴煦本想留在活动室自习,但是周欣这一通话让不少最近去图书馆疯狂占位的社员们想起他们还有这么一方情景的自留地,于是今天散会后,好几个人也没挪座位,掏出电脑,原地自习。
这两人对视一眼,走了出去。
“你期末开始了吗?”
“没,我们专业课考试安排得很晚。”
裴煦问:“那你这会去哪?”
“明天周末,今天得回家吧。”梧桐大道上无数碎光斑,仲居瑞踩上去,看一眼裴煦,“也可以跟你先四处晃晃。”
裴煦点个头,表情正经地说:“我觉得你挺喜欢我的。”
——啊哈?
“但是我不想跟你讲论证过程。”裴煦狡黠地笑,“阅卷仲老师,你就说我答得对不对。”
“不对。”仲居瑞很无语地把右肩背着的书包换到左边来,口袋手机嗡嗡响,他看一眼来电显示是金蛇,直接接通。
金蛇这货贼心不死,这段时间重振旗鼓,在A市一个青年创业园区里租了几间小办公室。这个创业园区就在A大附近,他今天偶然想到仲居瑞,决定约出来吃顿饭
虽然说起来很离奇,但事实上,他们认识好几年还从来没在线下见过。最开始他们组成“代写作业团伙”,仲居瑞在上高中,金蛇在美帝读本科,都没想过要面基,后来团伙解散,金蛇回到阳城开始自己捣鼓创业,两个人不在一个城市,也就一直没机会约出来,就连前两年婆婆查出一个早期肿瘤,仲居瑞万分尴尬问他借一点余钱周转,金蛇也是痛快打钱,没想过仲居瑞是不是骗子,而他判断人品的标准居然是仲居瑞代码写得更规范——一个代码高质简洁做事有条有理的人一定是个好人。这个不太靠谱的看人心法让金蛇屡次遇到不靠谱的创业伙伴,但好在仲居瑞仿佛是个例外,在他不断失败,不断再来的奋斗生涯中,小仲一直是最坚强的后盾。
——而这个后盾接到电话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已经拿了大厂暑期实习offer了,三周后入职,贵司的工作我干不了。”
金蛇说:“哎呀,吃个饭而已,不一起搞事情,我们还可以愉快地聊一聊PHP究竟是不是最好的语言嘛。”
仲居瑞又看一眼裴煦,闷闷道:“你是不是写了一天的bug, 闲的啊?”
金蛇在电话那头嚎叫:“我擦!这个诅咒有点恶毒了吧!我就是今天出门开了车,约饭比较方便才喊你的。”
“我今天跟…朋友还有约,而且晚上我得回家,下周怎么样?”
“择日不如撞日,带上你朋友呗!我都快开到你们A大了,就待会见吧。”金蛇迅速挂了电话。
——根本就是因为老这样想一出是一出,才多次创业未果吧。仲居瑞内心叹口气,向着裴煦一摊手,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
“可能是这几年我少有的一直保持联系的朋友,之前都是网上联系,没见过,不过他来A市了,以后应该能常见到。”
听仲居瑞解释完这人是谁,裴煦摸摸下巴总结说:“哦?这个说法让我有点警惕。网上情缘奔现?本正宫怎么能缺席?”
“正宫你大爷啊!我外婆的八点档电视剧都不放宫斗了。”仲居瑞捂脸,给外婆打电话通知她自己吃完晚饭再回去。
他们说着话走向正门等待,不一会,一辆骚气的吉普牧马人溜溜达达地停到路边,仲居瑞手机又响了。
“我到你们学校门口了,开了个红色小吉普,你看见了吗?”
仲居瑞和裴煦走过去,敲敲车窗,看见里头坐着个浓眉大眼的大光头,热情地让他们上车。
金蛇有点自来熟,转过来握了握手,自顾自就呱啦呱啦地说起来。原本他是开着更骚气的双门小敞篷,不是本地牌照,怕待会晚高峰高架限行,才把他朋友的越野车半道抢劫来了。
仲居瑞说:“我们去附近商圈随便吃吃就好啦,不用开那么远的。”
金蛇笑呵呵说:“我知道,我就是找个借口蹭一蹭他的车过把瘾,想买越野车很久了,手头不宽裕。”
——桥豆麻袋。五分钟前你仿佛说过你本来开的是小敞篷?开小敞篷的你手头不宽裕?
仲居瑞死人脸下内心波涛汹涌。
金蛇很惭愧地说:“我的小敞篷还是好几年前买的,工作之后家里就没有支援了,比较拮据。”
裴煦笑着问怎么称呼。
金蛇说:“我网名金蛇,本名叫汤成,叫哪个都行。你跟居瑞一样软工的?要不要考虑来我这里玩一玩?”
“他不是码农。”仲居瑞简直服气,金蛇就是一个行走的抓娃娃机,看见合适的人就要物色物色,一爪子抓走。
他们找了家烤鱼店,坐下来边吃边聊。虽然从未线下见过,但一起做过不少项目,线上交流也培养了许多默契,金蛇和仲居瑞聊天没有冷场,由于有裴煦在几乎没有聊公事,聊的全是各种人的八卦。
裴煦震惊地发现,仲居瑞宛如一个八卦捧哏家,非常擅长让人毫无负罪感地讲八卦。
“你记得之前的美工吗?他上个月去植发了,一个脑袋三万块。”金蛇说,“年轻人就是这样倔强,像我,早早就领悟到爹秃秃一窝,是逃不掉中年谢顶的命运,就早早剃光接受命运的安排了。”
“你爸怎么不植发?”仲居瑞夹了一块鱼肉到裴煦碗里。
金蛇兴致盎然地讲起他爸早年如何在秃头的泥沼里挣扎,用了多少种偏方秘方,终于历尽千辛万苦,从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进化成一个谢顶的老年男人。
“但是现在蛮好的。”
仲居瑞问:“现在治好了?”
“不是,”金蛇说,“他想开了,谢顶是成功乡镇企业家的标志。想不开也没办法啊,人家用一滴生发剂,头发茂盛地像黑猩猩,我爸用一斤生发剂,脑袋跟猕猴桃外皮似的,打着光才能看见一层毛茸茸的。他治不好谢顶,只能治一治心态。”
裴煦笑得直抖。
把自己亲爹损了一通后,金蛇又开始损仲居瑞。
“像我们这种行业,很容易中间一块高地的。你长这么一张脸,秃了多可惜,要好好注意啊。”金蛇忽然说,“仲居瑞,你已经给你朋友夹了不少鱼肉了,我一直在叨逼,一低头,半边都没了,很吃亏的。”
仲居瑞心一慌,连忙说:“再叫一条,酱香味的行吗?”
金蛇眯着眼睛,在他们俩之间来回看,发现对面两人膝盖很自然地靠在一起,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我感觉这里不是酱香味,是一股恋爱酸臭味。操,真的假的?”
仲居瑞不知道是桌子下面漏了陷,以为是下意识夹菜太明显,补救性地给金蛇也夹了一大块,心脏乱跳道:“瞎想什么呢,别瞎说。”
裴煦看仲居瑞一眼,没说什么。
仲居瑞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因此并没有出柜的意向。没有人的情况下,他跟裴煦怎么都行。有人的时候,他会很想收敛住。不被人知道才是保护这种感情的最佳方式。
——然而感情是伪装不出来,也隐瞒不下去的。即使克制得住桌面上的动作,也很难记住克制桌面下彼此触碰的膝盖。
他下了公交车往家走,还在深深思索,这种事到底能不能跟人说。外婆肯定不能说,这把年纪,不想让她承受什么三观冲击。朋友们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说,有些人对这种事心里膈应,仲居瑞也不想拿自己私事给别人谈资。仲建兴,这种已经划分到不太走动的亲戚名单的人,当然更没必要对他交代什么。思前想后,仲居瑞决定以后在公共场合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今天明明没做什么出格的,金蛇都有这种猜测,简直太吓人。
外婆坐在灯下,戴着一次性手套,手拿一把小刷子,给自己变白的头发涂染发剂。别着手给后脑勺涂抹了一会,外婆就累得手酸。上了年纪,别着手的角度有点为难老人家。
仲居瑞快步走进去,把包扔桌上,接过小刷子:“婆婆,不是说等我回来给你染,怎么自己先动手了?”
外婆说:“反正你也快到家了嘛,前面我能够得着的地方,先涂着。”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白头发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仲居瑞很轻柔地把染发剂抹在头发丝上。
“你就骗我吧!以前还是看见一根拔一根,现在只能全部染黑。”婆婆说,“到这个年纪怎么会不多。是该见平如的年纪了。”
“别瞎说。”仲居瑞垂着眼睛,“前面要不要再抹一点?小碗里还剩一些。”
“说到平如你就岔开话题。我也想平如啊,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婆婆看见仲居瑞眉头深锁,沉默一会说,“你把塑料帽子找给我戴上,我在这坐半小时,你再我喊我洗头。”
“烧了热水吗?”
“天热,不用那么烫的水。”
“那也不能用冷水,我现在去烧。”
婆婆看着仲居瑞挺拔的个子,进厨房的时候都要先弯一弯腰,就想到平如还没出月子,抱着仲居瑞坐在这里,她做了鲫鱼汤,也是从这个小厨房端出来。一切简直跟昨天才发生一样。
真的年纪大了,已经不愿意想明天的事,满脑子都是以前。
仲居瑞再出来,看见外婆坐着睡着了。如果不是老太太轻微地打鼾,他甚至有点想去探鼻息。沉睡着一动不动的样子总让仲居瑞又不太好的联想,他不喜欢这联想,有些压抑地点开手机,顺手查阅学邮。
厨房里的水壶发出尖锐的哨音。
水开了。
安静的院子又活过来了。
仲居瑞叫醒外婆,给她搬了个小板凳,动作温柔地给老太太洗头,心想,裴煦今天为什么还没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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