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大的军训是大一升大二的暑假进行,裴煦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爽渐渐退去后,就不得不到学校报道。军训的迷彩服和胶底鞋早在上学期放暑假前就分发到学生手里,不少学生离校前就把胶底鞋放在走廊上通风。然而这个鞋不知道是加了什么料,那股塑胶味十分顽强,散了两个月都没散掉,走廊里一股代工厂厂房的臭味。
裴煦拎着行李箱推开宿舍门,外地的几个室友都在。
姜瑜正在穿鞋带,看见他贼眉鼠眼地说:“你看见班群里的通知了吗?”
裴煦一路来没看手机,边开行李箱边问怎么了。
“接下来两周持续高温,一点雨都没有。”
“天气预报可信吗?”
“这两天室外都38度了,站军姿不得热死啊?万一真的没雨,一天假都没有。”
“不都跟正午错开了吗,我记得是下午两点以后才开始训练?”
“总之是苦。”姜瑜把鞋放地上。
裴煦算是他们宿舍里过得比较精致的,平常还会涂个爽肤水,跟他们用肥皂洗头的糙汉不一样,姜瑜不得不来讨教,他得怎么防晒。
“晒黑也就算了,晒伤就很难受,我暑假去冲浪,后背晒脱皮了,像烧裂的甲骨一样。”姜瑜很羡慕地说,“我看你防晒那一套蛮有用的,保养得你一直很小白脸。”
裴煦不得不诚实地说:“其实我不怎么涂防晒霜,我皮肤容易过敏。之所以很小白脸,是因为我体质晒不黑,我就是太阳越大脸越白的那种人。这是天赋异禀,你学不来。”
有班委敲门,给他们分发防暑用品。姜瑜接过来再发给室友们,发现袋子里除了藿香正气水居然还有卫生巾。
“韩总,你发错了吧!这是给女生的?”姜瑜拉开门喊班委,
“没发错,给你们垫在鞋底吸汗的。辅导员说了男生容易汗脚,那个胶底鞋质量不好,不吸汗,怕你们自己不好意思去买,所以用公费给你们准备了点。”
姜瑜又把头缩回去了。
裴煦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看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忍不住嘲讽道:“我去,还是有女朋友的人,看见个卫生巾就把你吓成这样。”
“你这个语气很骄傲啊?”姜瑜说,“你很懂?”
裴煦还真是很懂。雪姐是个马大哈,常年不知道囤货,自从知道他性取向后,完全不把他当异性看待,动不动就躺床上,哀哀叫唤着喊他,告诉他家里没库存了,让他跑腿。
“让你老公去买行吗?”裴煦说,“我脸皮很薄的。”
“你脸皮薄个屁。我老公今天没穿义肢,等他穿上我都血流成河了。你帮我洗床单吗?”
裴寒就在旁边苦大仇深摸摸索索地要戴假肢。裴煦脑仁一疼,只能任劳任怨地跑腿。
经过这两年的锻炼,他已经对卫生巾市场有着充足地了解,不仅分得清长度材质,甚至知道哪几款会让人有会心一凉的感觉,哪几款防侧漏更有用。
但是这种文化知识就是属于毫无卵用的知识,既没有办法变现,也没有办法装逼,更没有在恋爱中实践的价值——他的男朋友显然也不需要他懂这方面,谈情说爱的时候,这种话题都说不出口。裴煦心里叹口气,打开电脑,决定重写一遍之前关于廖教授的稿子——那篇语言太直白了,他总觉得不太妥。
姜瑜转过来告诉他自己要跟女朋友视频通话,让大家注意隐私不要裸奔。裴煦敷衍地答应两句,有点烦躁地想,开学了,意味着不能跟仲居瑞像之前那样,每天晚上黏黏糊糊地视频。
不知道仲居瑞是怎么打算的。
仲居瑞今天难得很早下班。他们最近不忙,组里的老大家里有事请假,剩下的人都在光明正大地摸鱼,一到下班时间,除了少数几个正式员工坚持在岗位上想蹭个晚餐补贴,实习生都踩着点溜了。
婆婆跟着陈小菊出去玩,比往常回来得晚,兴致盎然地跟仲居瑞说谁家生了对双胞胎,长得像个肉团,特别有意思。
仲居瑞以前没听外婆提起过,手上给外婆夹菜,随口问她是哪家人,跟人家熟不熟。外婆说了好长一段扭曲的关系,大概是陈小菊的侄女的干妈家,她也不认识人家,就是跟着陈小菊去玩玩。
“不认识你也能跟着去凑热闹,你跟陈小菊可真行。”
“衣服加工你也不让我做了,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也好无聊嘛。”外婆蛮高兴地说,“双胞胎可真有意思,手臂一节一节的,胖得像莲藕。”
仲居瑞知道外婆年纪大了以后,看见多丑的小孩都觉得可爱,所以也不搭茬。
“你小时候倒不胖,平如总担心没喂饱你。你就是笨!奶都送到你嘴边都不会喝,非要人一勺勺喂,可难养。”婆婆吃一口腌萝卜,“平如不高,仲建兴个子也一般,那时候都怕你长不到一米七。哪能想到现在长这么高?”
仲居瑞笑着说是婆婆那时候买的钙片有用。
“是吧!我就说有用!陈小菊说她孙子吃了有用我才买的。”婆婆更加得意起来,“这是什么?智慧!你还一天天怕我上当。”
在蹿个子的时候买钙片算是外婆最得意的事件之一,是每当她提到仲居瑞一米八几的高个儿,就必须提一次的丰功伟绩。仲居瑞很乐意在这件事上给婆婆成就感,每每听见话头就顺着婆婆的意思夸。
他们俩碗筷不多,婆婆坚持自己洗,把仲居瑞哄回房间,自己哼着小调进了厨房。
仲居瑞开着微信发愁。前段时间他跟裴煦不能碰面的话,总是会视频,有话就聊两句,没话就各干各的,开着摄像头,偶尔看看对方。裴煦今天开始回学校军训,视频就不是那么方便了。
他虽然很想看一看裴煦,但不想太过高调。
A大有一个挺有存在感的gay圈。不少学生都听说过,但少有学生真的接触到。在仲居瑞也听说过的传闻里,那帮人热衷于排列组合式的交往,感情生活非常混乱。大约在今年年初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恩怨情仇,两个男生的私密照被发到了不少人的学邮里,被怒斥明明是gay,还欺骗女生感情。
——现代人已经不爱写大字报拉横幅了,找到邮箱地址群发,生活圈里马上遍布传闻。大字报横幅还能撕掉,邮件就不好让人撤回了。
仲居瑞当时就觉得,不体面。
在A大这种风气尚算自由的学校,提到某人是gay也是会有一声或惊叹或意味深长的“哦?原来他是gay。”
仲居瑞想要体面,不喜欢别人的眼光,他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大家都井水不犯河水。
——但不能视频还是让他有点…不快。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快。他没有裴煦的文采,严谨的语言体系里只有一句准备考六级时记的短语,It’s hardsay。
在纠结的第十五分钟,他决定出门去找裴煦。家到学校,来回路程两个半小时,现在八点半,相当于他九点四十五到学校,只能待一刻钟,就得赶紧回来,不然他会错过换乘的末班车。
换成以前,他一定觉得这是脑子有病,但是今天他特别愿意有病。这种强烈的不快,需要见到裴煦来安抚。他跟婆婆说自己去网吧有点事,晚一点回来,让婆婆先睡。以前他电脑有问题送修,又赶着写代码,就会去附近一家网吧干活。婆婆没有大惊小怪,心疼地让他不要熬夜。仲居瑞答应着出门,加快脚步就往公交站台跑。
裴煦洋洋洒洒打了三千字,连回顾自己有没有错别字的精力都没了,脑子空空,合上电脑走到姜瑜那边,问他有没有零食,分一点来吃。
“只有饼干,还有两天过期的那种,吃吗?”姜瑜抬头看他,一开口,嘴里喷了不少饼干渣。
“靠!”裴煦连吃零食的胃口也没了,摆摆手又坐了回去。他点开手机给仲居瑞发微信。
“写稿写得我脑壳发昏。”配上卖萌的小柴犬表情包。
仲居瑞很快地回复:“写很久吗?发昏会不会是因为低血糖?”
“应该不是哦,是那种脑子里空空荡荡的感觉,比较接近高/潮的那种。”
仲居瑞:“…”
裴煦持续发送:“大概是有异曲同工的吧!写稿和做/爱一样,都是要持久发力才能获得快感啊。”
仲居瑞:“你发过力?”
裴煦发出一个冷漠的微笑。他放下手机伸个懒腰,决定还是去洗个澡,拎着水盆,脚踩人字拖,慢悠悠地往澡堂去了。
于是仲居瑞一路跑到裴煦楼下时扑了个空。他想看看裴煦突然看见他会是什么表情,结果忘记了九点四十五正是澡堂洗澡的高峰时段,裴煦极有可能在这个点去洗澡了。仲居瑞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有点郁闷地叹口气。裴煦说他写稿写得脑袋发昏,他还特地在校超买了箱核桃牛奶。这会拎着一箱饮料站在楼下,傻得不行。十点了,他又打了通电话,还是没人接,正打算托人把牛奶送到裴煦寝室,就看见姜瑜从大门里出来了——这货吃饼干吃得口干舌燥,然而他们刚结束暑假回学校,一点水都没有,他只好下楼去买杯饮料。
仲居瑞跟裴煦关系越来越近的这段时间里,他与裴煦的朋友们并没有什么接触。所以姜瑜看到一箱核桃奶唰得举到自己眼前吓得往后一闪,定睛一看,这位大哥很是眼熟。
“诶诶诶?是你,你不是那个裴煦的支持者吗?送粥的那个?”
仲居瑞见他记得自己,放下心来,把牛奶放到姜瑜手上,说:“是我,能拜托你把这个带给裴煦吗?他手机没人接听。”
“他刚刚洗澡去了。”姜瑜抱着沉甸甸的牛奶,还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裴特刚最近又干了什么大事吗?他暑假不是蛮低调的,没写什么东西吗?”
仲居瑞也不懂姜瑜在说什么,他心里还记挂着得去赶班车,连连道谢后就跑了。
姜瑜很感动地想,这就是文字工作者的价值,只要曾经有过打动人心的发言,就会一直被记挂在群众心中。他正要接着去小卖部,忽然发现自己没带钱包,只好先返回寝室。这么一返回,他不禁又想到,还去买什么饮料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手上不就是吗?
他们寝室的人都挺大方的,裴煦也常吃他的零食,他也常蹭裴煦的外卖。所以眼下他很自觉地拆开大包装,开了一罐核桃奶,咕嘟咕嘟了灌了半瓶,把嘴里的饼干渣终于咽下去了。
裴煦肩上挂着毛巾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自己桌上一箱牛奶,姜瑜靠在桌边玩手机。
“哪来的饮料啊?”
“你那个支持者送的。”姜瑜回忆了一下,“送粥的那个。”
裴煦点开手机已经看到几个未接电话了,立刻明白是谁。他深深呼一口气:“姜瑜君,你是不长记性吗?”
姜瑜把空罐子扔掉,一头雾水地问:“啊?”
裴煦往门外走,决定先找个地方给仲居瑞回电话,再回来算账。他留给姜瑜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还记得上次劈叉的快乐吗?”
——被这个暴君逼着劈叉导致蛋蛋很忧伤的回忆扑面而来。姜瑜君再一次感受到人生的天空都灰暗了。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