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煦从来没想当什么校园风云人物,也不热衷于做一个刺头儿,但是莫名其妙地,麻烦特别爱找他。扪心自问,他没写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虽然字里行间的确有那么点讽刺的意思,但这不该是学校不能承受之重。
于是他很快明白,他真的处于某个名单上,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被汇报到“上面”。
名单。真是荒诞。
他此刻并不留心面前两位为人师表的中年男人嘴唇一张一合说些什么,只是想到之前听到的一些胡话:有的学校为了让教师在课堂上少说针对时政的错话,安排了学生监督员,专打小报告,把这些心思不全在课本,格外关心“宪政”的教师名单上交。他没有验证过这事,也一直觉得不可信,怎么想都不会有这样龌龊的行为。但是他这会跟三个领导“喝茶”,隐隐地想,也许没有那么不可信。学生容易被煽动,多少运动就是从头脑发热的学生开始的,往前数九十年,历历在目。扼住高校的喉咙,裴煦嘲讽地想,即便不扼住,高校也放不出一个响屁。它迎来一批学生,又送走一批学生,用就业报告粉饰着颜面。忘了大一什么院系大会上,系主任曾经说,A大不是职业培训中心,不是技校,它之所以成为顶尖的高校,是因为它的学生该有别的追求,在别人低头数钱的时候坚定仰望星空,在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之间振衣独行。
裴煦很想问眼前的系主任,你当时是鬼上身,才说出些鬼话骗人的吗?
学校方面就是希望他能删掉并闭口不谈这件事。
“你从学校的角度想,这几年经费也很紧张,教学要经费,科研要经费,教学楼修缮也要经费,有慈善家为教育捐款,长远来说是有好处的。”一个清瘦的领导说,“清高容易,没钱时难。”
裴煦说:“这只是我的个人公众号,我想我有发表感想的自由。”
“但你的这个号,影响力并不小。”清瘦的领导态度很和善,“删掉一篇文章,不算什么。”
的确不算什么。
但是删着删着,就失掉了底线。一开始,是有选择地删文章,后来是有选择地禁掉人,全社会只长着同样一张嘴,同样动听虚伪地歌功颂德。
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没人说。自作聪明,道路以目,只等着有傻子替他谋求呐喊,一觉醒来就能坐享渔翁之利。
哪有这样的好事呢。
裴煦说:“如果我不删呢?”
“就还跟上次一样,我们在这里聊聊天,等你想明白。”系主任甚至和颜悦色为他倒了杯茶,自己点了支苏烟。
裴煦并不享受跟抽烟的老男人们共处一室,被烟呛了两下后,他活动活动手腕,说:“我可以删,但是我这文章已经发一天了,被什么人拿去用,我就管不着了。如果是其他人发了这文章,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系主任说:“当然。现在其实看得人并不多,我想你早点清除,影响不会很大。”
裴煦站起来说:“借个电脑,我现在就操作。”
他已经逐渐摸清学校的底线,只要不写学校其实没人管他,只把他当个愤青,事关学校颜面,才会有人来做公关。他跟裴寒不一样,裴寒就是轴,他不乐意在无意义的事上螳臂当车。
等能离开行政楼已经快十一点了。
那个清瘦的校领导临走甚至拍拍他的肩膀,开玩笑说:“少写文章,害我们老家伙还留这么晚。”言语之间似乎还有点欣赏他。
裴煦只觉得很荒诞,一切都很荒诞。这趟喝茶之行并没有那么剑拔弩张,大家都轻车熟路,像是在走什么流程。在这荒诞的表象下,裴煦明白,与他对立的并非这几个领导,而是另一个利维坦,一种不让人揭开遮羞布的畸形文化。
他十分疲惫地在行政楼卫生间里洗脸。
军训一结束就被带过来,他的迷彩服被汗浸湿几轮,这会都干透了。因为没能及时洗澡,身上味道不太好闻。他想打个电话给仲居瑞,发现耗了一整天,手机也没电了,只好先离开这里,再作打算。
行政楼的楼梯空无一人,每一步的脚步声都有着清晰的回音。他走到楼下,从正门出去,一眼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仲居瑞静静地站在廊檐下,背后是一场大雨。
裴煦收起脸上的丧气,强打精神说:“哈,我就是一时调皮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批评了。”
仲居瑞垂眸没看他,没什么表情地转过去试图撑伞,推了几次都没能把伞面撑起来,裴煦正要伸手帮他,手腕被死死地扼住。他抬头,撞进仲居瑞深邃的眼眸。
“裴煦,少让人操心行吗?”
裴煦嬉皮笑脸地说:“居瑞哥哥不要操心,操点别的不好吗?”
手心是热的,手腕是凉的。
仲居瑞不想说自己刚刚是怎么守在裴煦宿舍楼下,怎么等到姜瑜,怎么打听了半天才捋清楚裴煦是被叫到行政楼。裴煦被喊走地很突然,没惊动几个人,更没人知道是为什么。他打不通裴煦的电话,只知道裴煦还在行政楼,只好在楼下等着。这一路跑来,雨势不小,手臂小腿全是湿哒哒的。
难受,更难受的是不知道裴煦这边什么情况。
就像裴煦搞不懂编程语言,大多数时候不明白仲居瑞在做什么一样,仲居瑞其实也搞不懂裴煦噼噼啪啪打字在写什么。他只知道裴煦并不是常投稿《艺青年,而是爱写实事关注民生的犀利青年。虽然裴煦常常给他写酸诗,但那并不是裴煦惯爱的文风。
仲居瑞有时候能欣赏,有时候就觉得,何必这样?何必给自己找一堆麻烦,惹上一身官司,还没有人会道声谢。何必活得像个中二病,看什么都不顺眼。其他人不都挺好的吗?何必特立独行。
他想说,但他知道说了裴煦不会高兴——只能无奈地叹口气,松开裴煦的手腕,抖一抖雨伞,在大雨中辟出一小片天地,示意裴煦跟上。肩膀紧紧地靠在一起,好像还不够抵御风雨,仲居瑞揽住裴煦,把伞往裴煦那靠近些。
裴煦的黄段子没得到回应,很微妙地闭嘴了,手握住仲居瑞撑伞的那只手,把伞又倾斜到另一边。
他们这一路走得飞快,简直是冲撞着前行,像在跟谁生气,两个人好端端举伞,倒举出大刀的气势,只等一刀挥下去发泄。
——然而这雨夜一切都很识趣。他们憋着气一直走回宾馆房间。
仲居瑞脱掉鞋,刚刚一脚踩进水坑,鞋袜都湿了,十分难受。他赤着脚走两步,脚丫在地板上留下水印。
裴煦跟在他后面默默看,主动打破沉默道:“好吧,我错了。”
仲居瑞回头,解开湿漉漉的衬衫。
“真的不是大事儿,就是写了个文章,老师觉得不妥,我已经删了,而且确定对我不会有任何不好的影响。”裴煦察言观色慢吞吞地说,“我错就错在没跟你说,让你担心了。但是我保证下次随身携带充电宝,不让你联系不到我,不连累你在雨里等我。”
“连累?”仲居瑞把衬衫扔在椅背上,裸着上身走过来,“不是连累,是心累。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像个正常学生吗?”
裴煦立刻放软声音说:“能啊能啊,但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我对色相很不坚定的,你不穿上衣,我没法跟你好好说话。”
插科打诨,显然是没有好好谈谈的意思。仲居瑞想板着脸把话题往严肃的方向延伸,却被两只不安分的手打断。他垂眸看着那两只白皙的手,像踩钢琴键似的顺着他的腹肌一路往下摸索,摸到裤腰带,裴煦假惺惺地说:“哎呀,裤子也湿了,我看要赶紧脱掉。”
他捏住裴煦的右脸颊,把一张俊脸硬生生捏成鬼脸,凑近一点,眯着眼睛打量。
“你干嘛?”裴煦艰难地动用脸部肌肉,有点懵地眨眼。
“看你不听话,心烦。”仲居瑞干净利落地把人推到桌子边,一把把人架到桌子上,往前一步,顶在裴煦两条大腿中央。他一直皱着眉,就这么看着裴煦,也不让裴煦动。
“仲居瑞,一个粗暴的前戏不带来狂风暴雨般的后续,你觉得像话吗?”裴煦诱惑道,黑漆漆的瞳仁亮着光。
仲居瑞贴得更近些,两人嘴唇在相距两毫米的地方若即若离。
等裴煦实在憋不住要凑上去的时候,仲居瑞利索地后退了一大步,眼睛里带着笑:“军训了一天,你好臭。”
裴煦难得吃瘪,气得从桌上跳下来,手指着仲居瑞说:“分手!你这种人不配有我这么甜心的男朋友!”
仲居瑞充耳不闻,自在地脱掉裤子往浴室走,无视掉盯着他长腿的目光。在日复一日地相处中,他也逐渐知道裴煦的气门芯在哪。一般情况下,他很乐意被裴煦气一气,让裴煦说骚话有点成就感,但少数时候,只要他愿意,他也很能让裴煦气结。
大概这就是所谓磨合。
裴煦自知今日理亏,只想今日撑伞等他的滴水之恩,当待会下面涌泉相报,于是低眉顺眼地跟仲居瑞挤到同一个花洒下,磨蹭之间,弄了一身沐浴露,像条鱼,滑溜溜地捉不住。他鼻尖上沾了一小朵白色泡沫,很是乖顺地伏在墙上,抬起臀部,任人为所欲为的作态勾得人心痒。
仲居瑞捏着那一段窄腰俯身顶下去,契合的瞬间,蒸腾的雾气里裴煦肤色泛着粉。水流顺着脊背在裴煦腰窝那稍作停顿,终于消失在一连声的急喘里。
裴煦的确因为这场雨高兴疯了。他涌泉相报的后果就是第二天感到浑身不爽,只能夹着屁股早早回到宿舍,才得知上午的训练因为大雨取消了,改成组织大家去场馆唱红歌。他总算有了缓冲的时间。
这是裴煦人生中最后一次军训,捱着捱着,也就过去了。正式开学后百团招新,他们燃点总算没有断了香火,周欣亲自上阵忽悠来一批无知无畏的新生。破冰活动就安排在学校附近一家KTV。
仲居瑞本来并不想来,他大三了,逐渐感觉到事情在催着人走,社团活动本来是为了凑奖学金审核分才敷衍地参加,对他来说从不是最重要的。但因为裴煦,他对这报社多了些不一样的感情。裴煦来这个文青小报社的目的不单纯,军训社员们的热情让他也不好意思拿了好处就走人,于是他们俩最后还是出现在包厢里。
周欣已经是大四的“老人”了,一般到大四还没退社,真的是对社团感情很深。许多当初和她一起从萌新成长过来的都离开了大半,带着她去找印刷厂的学姐们也早就毕业在地球另一边深造。她很有感触地说,虽然只是一个社团,但希望大家能保持这样的友谊。
几个大一小朋友十分腼腆地捧场,周欣为了活跃气氛,大大咧咧道:“我们就是个小家庭,熟了就知道都很好相处的!”
她指着几个老社员介绍:“这个是以前的副社长,现在退社了,今天就是来玩的。这是汪怡然,是稿件部部长,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她。这个是仲居瑞学长,我们祖传的模板就是他做的,电脑坏了也可以找他修哦!毕竟居瑞学长还是单身,修电脑也可能修出点缘分。”
仲居瑞下意识地看裴煦一眼。裴煦低头吃KTV送的果盘,跟另一边的人聊得很愉快,像上面也没听见似的。
周欣看仲居瑞一脸僵硬,十分八卦地说:“这个表情很怪!居瑞,你是不是有情况!”
仲居瑞尴尬地摆摆手:“不是,我只是对修电脑的很有意见,学计算机不等于会修电脑,你别瞎说。”
他又看向裴煦,然而裴煦热烈地跟人聊着天,并不回头看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