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居瑞其实没有见过平如死亡的时刻。他那时候很小,还在上学,被人匆匆地带回家,平如就已经睡着似的,不再理他。
他对死亡的第一重理解就是“睡着了”。
可他多希望婆婆不要睡着。
但这老太太的精气神伴随着只出不进的呼气一点点消失了,像有谁拿着个无形的针筒吸走了一样。她不动了,蜷缩着,是一只僵硬的睡着的老猫。
那些乱七八糟的脚步又离开了些。陈小菊又拍他的肩膀,让仲居瑞下意识抖了一下。
“搭把手,把你婆婆掰直,不能让她这么佝偻着。再过会就不好掰了。”陈小菊有点哽咽,但她毕竟见得多了,知道这时候小辈不顶用,得靠她拿主意。可怜,要是有爹有妈,那轮得到这小孩在这手忙脚乱呢?她捋着老太太的手臂,余光瞥见仲居瑞灰白的脸色,心疼地想。
人从医院弄回去了。
仲居瑞有一堆事要做,还好街坊们还算帮衬,不至于乱了阵脚。
“家里还什么远亲得打电话通知,要是有能主事的长辈,让他们来办。”陈小菊建议道。
仲居瑞翻开家里的电话本,里面记着年代久远的几个号码,有些已经打不通了,唯一打得通的还是仲居瑞从没见过的一家人,接电话的也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个早年守寡的表舅奶奶到底是谁。然而这家早就举家搬往别处,并不方便过来。如此一来,又只能麻烦陈小菊过不了安生年了。
陈小菊嫌来奔丧的人少,请了三四个专业哭丧的,50块钱哭一天,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嗓门大,雷声大,雨点小。仲居瑞嫌他们吵,但是这里也没有他说话的地儿了。
他给外婆理帽子,看见她头上稀稀拉拉几根灰白头发,忽然想到很久之前这老太太还很爱美地把头发染黑,要他来帮忙涂药膏,如今居然没一根是黑色的。啪嗒,一大滴眼泪就掉在那绺头发上。
陈小菊很慎重地拉他:“不能把眼泪弄在婆婆身上,叫她不好走。”
仲居瑞带着哭腔说:“不好走,就不要走了嘛…”
陈小菊叹口气,由他去了。
这是仲居瑞最痛苦的冬天。漫长,寒冷,伴随着尖锐的哭丧的噪音。
他给裴煦一共打了139通电话,全部未接。
他守灵的时候想,他愿意按婆婆说的,不要脸面先向裴煦道歉,以后无条件支持裴煦的个人选择,但是裴煦这两天不接电话这事,也必须向婆婆道歉。
“如果裴煦道歉,如果他来…”仲居瑞心想,“我一定要让他知道婆婆一直惦记他,让他后悔到睡不着,后悔到死。”
然而他没等到这个机会。
元宵后开学,仲居瑞去找裴煦,才打听到裴煦作为院系交换生这学期安排了出国交流,所以不会回学校,而是直接飞出国。算一下时间,这就是这两周就走了。
A大的国际交流项目很多,尤其是人文学科,一大半的学生都有机会在大三的时候出国交换一学期,裴煦大一大二的时候确实说过有次打算,后来不怎么听他提,仲居瑞还以为此事作罢了,毕竟仲居瑞自己没想到出去——虽然学费免了,但生活费要自费,这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遑论他大三的时候外婆身体不好,他放心不下外婆,更不会自己远走高飞。
今天听到裴煦要走,宛如一盆冷水浇头。
出国交流不是一件小事,从准备英语,提交成绩,申请项目,到院系答辩和名单公示,都不是一两天就能准备好的,裴煦居然瞒他瞒地死死的。仲居瑞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问题不在于寒假里吵的那一架,而是在更久以前。分手,只是一场埋伏已久的病毒伺机大爆发而已。
仲居瑞站在学校的梧桐道上,感觉到撕心裂肺却哭不出来。
据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奶娘不这么想。
仲居瑞外婆过世后,他们寝室自带一股秋风萧瑟,本来以为只是短暂的寒潮,没想到仲居瑞摘下袖子上的黑纱后还是没什么变化,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好像回到了大一那时候。大一,仲居瑞寡言沉默,独来独往,他们只敢偶尔在背后议论一下这货在装什么逼。
后来印象中仲居瑞交了几个朋友,尤其跟新闻系一个学弟关系不错,人变得好亲近了许多,那两年他们寝室偶尔还有团建活动,期末抱着学神大腿,厚颜无耻要求复印他笔记,仲居瑞也一般不会拒绝。奶娘偶尔还会想起他参加什么十大歌手,他们寝室另外三个在台下给他鼓劲。那时候仲居瑞不是挺阳光的吗?
——虽然上大学的时候没指望都把室友处成好兄弟,但本来眼看着不错的朋友突然这样,心里还真有点落差。
光光抱着几套学士服进门,热得满头大汗,本来想大声叫嚷一下怎么没开空调,一看仲居瑞端端正正坐在位子上,音量立刻小了几度:“兄弟伙,开下空调噻。学士服领回来了,都是一样的码,我就随便分配了。”
奶娘戴着耳机打游戏,余光瞥见仲居瑞起身,抓住契机道:“好久没寝室聚会了,今天不如出去搓一顿,算是庆祝咱们该保研的保研,该工作的工作,该出国的出国,怎么样?”
光光当然没意见,粗暴地捏着遥控器,把空调温度直打到16度,说:“吃什么呢?听说南门烧烤店要拆了,下个月关门,不如去撸串?”
奶娘点头,这家店是他们大学四年的回忆,不知道多少个深夜,一个声音说“饿了”,另一个声音马上问“南门烧烤吃吗?”,一拍即合,不到一刻钟,串就拿到手了。他撺掇着仲居瑞说:“居瑞,你晚上有事吗?没事咱们去店里吃呗,点了四年外卖,想想居然从来没亲自去过店里。”
仲居瑞正在装键帽,没回头道:“你们决定吧。”
有了这句话一切都好说。等第四个室友回来,他们一块出发去了南门的小吃街。由于抄的校园内的路,一路上看到不少毕业生还穿着学士服,应该是下午在学校各处拍照留念,这会刚拍完,还没脱。
“四年过得好快。”光光感叹说,“真是物是人非,学校还是那个学校,学生马上就不是我们这批学生了。”
奶娘说:“物也不是了,你看这几年,学校附近的小饭馆都换了几批。我大二巨爱吃的那家盖浇饭,没到我大三就倒闭了,现在学校附近的店,哪有一家是我们大一就见过的呢。”
“也只剩南门烧烤了。”光光走在前面,“别说店了,奶娘的女朋友都换了两个了。”
另一个室友说:“张岚良人赢人设不崩。”
仲居瑞扶了扶眼镜架,跟在后面,听另外几个打打闹闹。
他们坐到烧烤店,隔壁桌正好也是奶娘的熟人,干脆两张桌子一拉,拼起来便于聊天扯淡。
“好久不见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学长们好!”打完招呼那人说,“我前天回国的,今天来学校办手续的,交流结束得恢复学籍。”
“你去的哪来着?”
“丹麦。”
仲居瑞耳朵嗡的一声,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下意识看了那人一眼,又垂下眼皮,专心对付眼前的烤茄子。
原来交流的人陆陆续续开始回来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外婆去世后这半年,他正值大四下学期,除了毕业论文已经没有其他课业任务,所以他提前去了拿offer的那家实习。本来这几天临近毕业典礼在学校已经完全没事做,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跟老板请了假,每天在校园里瞎溜达。
——也许是想碰上谁。
——但也并没有让他碰上。
这一年的夏天不是很热,仲居瑞他们系安排在毕业典礼之后拍集体照,拍了几张正襟危坐的照片,等院领导走了,辅导员说:“咱们拍几个活泼点的!”
学士帽被扔上天,起起伏伏像一只只黑色的燕子。
周围的人笑得好大声。
仲居瑞没有笑,他抬头寻找自己丢出去的帽子,但那只跟无数只帽子混在一起,他已经难以分辨。
他想,他的青春也这样丢掉了,并没有特别的色彩,从此难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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