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居瑞本来是想好好聊一聊,发现裴煦已经有新恋情后,他就不知道聊什么了,心里庆幸着还好没有做出更让自己丢脸的事。
今天周六,是他的休息日,但是他在家坐了一会,实在没办法这样老老实实什么也不干。
他想工作。
他给他头儿发微信,说有些工作没做完,下午申请回公司加班。
头儿发来一连串的问号,他们每周日例行加班,难得周六才休息一下,实在没必要这么拼。
“你也享受享受生活吧,最近事情又没忙到连轴转的程度,陪陪家里人。”
仲居瑞倒是想陪,可惜也没有家里人给他陪。他开始回忆上周,上上周,每个休息日自己究竟在干嘛,然而完全想不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生活真的乏善可陈。
像我这样无趣的人。像我这样无聊的人。
怎么会被他喜欢。
裴煦目送走仲居瑞,心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在房间也待不下去了,然而约的出来的朋友昨天都约过了,今天总不好再喊出来,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回家。
他在家庭群里说自己休假回去看看他们,已经打车在路上了,雪姐显得很高兴,说正好有个小舅妈来了,就在家里,中午本来就备了菜。
裴煦回复说:“哪个小舅妈?”
“我的小舅妈。我表弟高考完,来这旅游,今天来家里坐坐。”
裴煦又回复说:“有远方亲戚来兮,使我烦躁,欲反悔不回家兮,可不可行?”
裴寒在群里发了个拿菜刀的表情包,催他赶紧回来,最好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包小龙虾十三香的料,家里的过期了。
雪姐那边的亲戚对裴煦都有点敬而远之,因为这小子“很不上道”,有的时候不给人面子,而且裴寒两口子十分护短,一向只向着裴煦。
裴煦进门感觉那个小舅妈仿佛不想与自己搭话,丢下包也不管客人,直奔着厨房去了。
“怎么不出去吃?在家里做多烦,油烟味又重,洗碗又麻烦。”裴煦看他哥忙得脚不沾地,默默走过去帮忙剥蒜头。
裴寒耸耸肩,没说话。
“你就不要弄啦,大夏天厨房里热死了。”雪姐手湿的,用胳膊肘推他,“难得回来,你也出去看看电视,玩会儿。”
裴煦没出去,接手了他哥洗小龙虾的重任。
小舅妈站在玄关那,跟雪姐搭话。
“小雪啊,你是没想生孩子还是怎么啦,眼看三十岁怎么没动静?再晚生可就不好了,你妈妈也着急。”
裴煦听这种家长里短有点烦。
雪姐倒还笑着说:“没有不想生,可能缘分没到。”
“那就好,咱们过来人告诉你,还是要生,不生孩子的女人不完整。”小舅妈说,“从自己身上掉块肉真的不一样。”
裴煦侧身用嘴型问他哥:“我能怼吗?”
裴寒还没发话,雪姐看见了,用嘴型示意他别胡闹。她敷衍地“啊”两声,打岔说:“你们蒜切了吗?放在哪呢?”
然而这话题是阿姨最擅长的,硬是没能岔开,饶了两圈又回来了,一直到饭桌上,也没能逃脱。聊这些,两个男人插不上嘴,表弟也没兴趣一直低头玩手机,只有雪姐像鲁豫访谈似的,时不时回复两句“真的吗,是吗,哈哈。”
裴煦叹了口气,这气叹得有些重,一时间饭桌上的人都看向他。
“怎么愁眉苦脸的?”雪姐问,“饭菜不好吃吗?咸了?”
裴煦似笑非笑地说:“不是,我在反思,我这辈子也生不出孩子,我连子宫都没有,我的人生注定不完整,这怎么办?”
裴寒“噗”地就笑了。
小舅妈说:“这可不是一回事,男人没有当然不能生,女人有条件不生,人生就缺少重要的经历了。”
“人生不可缺少的经验可太多了。有子宫就得生孩子,那结婚就得离婚。”裴煦继续胡说八道,“小舅妈,你不离婚人生也很不完整的,最好老年再搞一次黄昏恋,那就再完整不过了。”
小舅妈讪讪的,跟她儿子说话去了。
裴寒瞪他两眼,说:“你不说话有人把你当哑巴吗?”
雪姐笑眯眯地把手上剥好的虾仁放到裴煦碗里。
裴煦连忙拒绝说:“别给我剥虾,不是自己动手剥的虾没有灵魂。”
送走客人,裴煦瘫在沙发上看电视。
雪姐说:“你跟我说老实话,你这一年在外面工作,有没有因为嘴贱挨过打?要是挨打了也别逞强,家是你永远的港湾,也是你永远的弯仔码头。”
裴煦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
雪姐揉着肚子,对着厨房里洗锅的裴寒喊:“我有点吃多了,健胃消食片放在哪儿了?”
“药箱里。”
裴煦终于不萎靡不振地半躺着了,站起来说:“哪个药箱?放哪了?”他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塑料箱,打开看到里面摆满了药,翻找着消食片,发现除了常用药,剩下的都是乱七八糟的补药。
“这都是什么东西?”裴煦问。
“之前我妈给我弄来调理身体的。”
“没医嘱就别乱吃了。”裴煦坐下,把消食片递过去,又跟中了十香软筋散一样瘫下去,“你看你多幸运,找了我哥这么个有车有房无父无母的,让你免受公婆的骚扰,你怎么还被自己妈催上了。”
雪姐一巴掌拍他脑袋:“有你这么说自己哥的吗?无法无天。”她有点惆怅起来,前两年也不是很想生,但是家里催着,也稀里糊涂开始备孕,却一直没消息,本来挺无所谓有没有的,还能嘴硬说准备着呢看天意吧,两年都没怀她也有点不爽了。本来可有可无的一件事,开始关系到自尊心——这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年岁越长,越身不由己,连情绪都要被鸡零狗碎左右。
裴煦很无聊地按着遥控器换台,在电视台变换的杂音中说:“姐姐,你的感受最重要。别理外人怎么想,别管你妈怎么说,你开心才好。”他说:“我哥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他嘴笨,不一定说得出来。”
雪姐鼻子有点发酸,她吞咽消食片,忽然发觉裴煦其实从来没有改口叫过嫂子。
她跟裴寒谈恋爱的时候,就让裴煦叫姐姐,后来谈了很多年,叫成习惯了,结婚之后也没有专门让他改口。虽然裴煦对外是说这是我兄嫂,但从来没有当着她面,喊她嫂子。大多数时候不用喊称呼,家里就三个人,说句话凭着语气都知道在喊谁,少数时候裴煦会喊雪姐,极少数时候他才会像十三四岁时候那样叫一声姐姐。
雪姐“喂”一声,说:“你为什么不喊我嫂子?”
裴煦沉默了一会,说:“不是你不让我改口的吗?”
“啊?我怎么不记得了?”
裴煦按遥控器更加不耐烦了,说:“你自己结婚的时候说的,嫂子听起来总有点半老徐娘很不正经的感觉,不让我改口。”
雪姐囧囧地说:“听起来很像是我的理由。不叫嫂子也行吧,咱们还是亲亲热热地当姐妹。”
裴煦撇嘴,在裴寒坐下来的时候,他小声说:“嫂子听起来多疏远,你才不只是嫂子,你是姐姐。”余光看到雪姐摸他头的手伸过来了,裴煦又说:“别摸我头,我头发金贵,不想像你一样年纪轻轻秃了。”
——本来准备温柔抚摸的手停顿一秒,狠狠拍下来。
裴寒说:“你这不是找打吗?”
裴煦笑起来。
傍晚的时候,地理杂志的编辑打电话给裴煦约稿。他坐在书桌前,看着Word左下角显示字数五万,婉拒了。
“谢谢王老师,我最近有别的写作计划,可能腾不出时间。”
挂掉电话,他继续翻阅着已经写好的部分。
——不满意,总是不满意。都是些什么文字垃圾。
没翻几页,他的主编也给他发来微信,要他周一去报社在A市的办公室开会。裴煦简单回复,刚刚涌现的一点灵感也消失了。他惯性地打开手机的查找朋友,看仲居瑞那个点忽闪忽闪着,发了会呆。
周日早上,仲居瑞进办公室的时候,里面已经来了一半人。他们团队占据这一层办公室的南边,区域划分叫做“墨西哥”,然而这里坐着的人没有一个有墨西哥热情洋溢的气息,每一个都老气横秋静如下蛋的王八。
有的互联网公司跟外企一样,员工取英文名,有的公司喜欢取中文花名,员工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仲居瑞他们公司也是取花名。当然规定是一回事,实施是另一回事。
比如仲居瑞所在的小小区域,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团队博士太多了。这几个博士大牛三十多岁,身居要职,即便取了花里胡哨的名字,小年轻们也不敢喊,于是大家一般在他们姓氏之后加个博,张博李博的这么叫。本来也没什么问题,但是有两个博士姓陈,大家又为难了,他们自己也不愿意被人叫陈博,于是大家单独叫他们俩英文名。剩下的几个人不是博士,但能在这种地方杀出一条血路,实力不容小觑,于是大家也都戏称为老板。仲居瑞才工作两年,职位没有那么高,他当初取花名时毫无创意,报的就是居瑞,也成了墨西哥唯一一个用本名的。他们部门简单粗暴可以分为三组,一组做AI research,主要由那几个博士组成,平时做科研发顶会paper,一组是AI应用,也是仲居瑞所在的组,他们主要在做深度学习模型算法,最后一组是业务组,每天造轮子,但是业务组的人最多,并不坐在墨西哥,而在下一层楼。
仲居瑞把眼镜掏出来戴上,没来得及去茶水间拿瓶水,被李博喊过去。他们靠窗的走道安置了一排升降桌,供这群久坐的人站着办公,前两个月组里的Kyle得了痔疮日日哀嚎去医院挨了一刀后,这排升降桌的使用率急剧上升。此刻李博占了一个位置,姿态妖娆地靠着,他们谈了一会项目上的事,仲居瑞另一个同事杜昂也来了。
杜昂的花名叫duang,是仲居瑞的学长,仲居瑞刚进学校的时候他正读研,当过仲居瑞专业课的助教。之前仲居瑞面的并不是他们组,是被杜昂看到简历抽过来的,这还是仲居瑞入职后才知道的。而杜昂推他过来其实是因为几年前ACM竞赛,仲居瑞跟班上同学平时不热络,组队比赛拉不到人,最后预赛抓了一个同班同学后实在没办法喊了一个数学系的编程爱好者来划水。这比赛是团队作战,3人共用一台电脑完成答题,比赛开始前仲居瑞说:“你们俩在旁边看着,别说太多话,累的话睡一会也行。”同学说:“学神,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们多少也能出点力的。”仲居瑞迟疑了一下说:“这不是个考智商的比赛吗?我不行了再喊你们吧。”然而5个小时的比赛仲居瑞并没有不行的时候,他的队友们十分惬意地吃了个下午茶走出竞赛场,并且冲出预赛。虽然最后总决赛拖了后腿,但他们还是不余遗力地将学神一带二的风范宣扬出去了。杜昂也就一直记得仲居瑞这个人。他们工作交叉的地方多,他渐渐也发现仲居瑞最大的弱点:过于专注。当仲居瑞全身心想事情的时候,跟他说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他嘴上嗯嗯答应着,说不定都没注意到你这个人。
“十一点临时开会,记得吗?”看见仲居瑞眉头紧锁地跟李博头脑风暴,杜昂敲敲桌面提醒他,“今天实习生小妹妹不在,没人来催你,自己自觉点去会议室。”
仲居瑞点个头,顺手加了个备忘提醒。等进会议室才知道也不是什么技术会议,而是大老板找了一家战略咨询公司给他们做评估和规划,他们部门老大来传达一下这事儿,说可能会有一些需要他们配合咨询公司的地方。
“战略咨询?这又是想干嘛?”杜昂不甚理解,“哪里的风要换方向吹?”
“现在AI虽然热,但大家都在押宝,潮水没退下去也不知道谁在裸泳,咱们这一直在砸钱,大老板也需要点背书说服股东们。”部门老大说。一直花钱的部门总是招人嫌的,未来赚不赚钱的谁也说不好,谁不想眼下立刻有进项呢?大约是想找咨询公司来做点好看的数据,给董事股东们一点定心丸。
但这其实也不怎么关仲居瑞的事,他脑海里还在盘算着李博跟他说的新思路,就听见老大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让散会。
“居瑞,你先留下。”
杜昂拍拍仲居瑞肩膀,夹着电脑走了。
距离仲居瑞入职两年整,又到了谈加薪的时候。他们也不止谈过一次,都很熟悉套路,关怀几句后,老大给出了新的薪资数。仲居瑞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之前自己猜也觉得该到这个价钱了。
“工作生活都还顺利吧?压力大不大?有什么不愉快的都可以跟我说。”老大竭力做出慈爱的样子。然而这货出了办公室是最爱玩的,也不摆架子,仲居瑞很怀疑他心里想的是有什么不快乐的告诉他,让他快乐快乐并且转发到群里与民同乐。
“还好。”仲居瑞说。
“你昨天跟我说要加班,真是没必要。赚钱还不是为了生活。”老大想想又说,“你们A大的事业心也太强了,杜昂也是你也是。他是为了还大平层的房贷,你又是为了什么?你也买房了?”
仲居瑞笑笑说:“没有呢。”
“别崩那么紧。”老大说,“行了,你工作去吧,给我把杜昂喊来。”
仲居瑞抓着桌上的笔记本点头示意后走出去,目光看到窗外积云,将有阵雨。他扭扭脖子,有点想站在升降桌那工作,顿了脚步还是回到自己工位了。
——每次站过道工作,总觉得眼前的脚步伴随“这就是仲居瑞”的窃窃私语特别嘈杂,还是低调地窝在小隔间里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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