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果然是最疗伤的东西。仲居瑞把工作当老婆,每日沉浸温柔乡,流连忘返,要是临时加班到一两点,宛如跟老婆干柴烈火激情燃烧。任杜昂他们加班加的眼下乌青,肚子因为成天坐着日渐凸起,仲居瑞总是一身清爽,戴着眼镜,迈着长腿,帅地岿然不动。
苦夏将将过去,他在繁忙的工作里克制住想念裴煦的心情,再也没有手贱地点开查找朋友。
裴煦大约休假结束早走了吧,他想。
一直到初秋,汤成发微信,说表弟郑贤文结婚,喊他去参加婚礼。
他跟郑贤文认识时间不短,他上高中的时候和汤成——那时候还都喊他金蛇——给人当枪手写代码,偶尔汤成自己考试周忙得昏天黑地,会让郑贤文替班,后来汤成折腾创业,开过游戏公司,郑贤文就帮着测试,现在汤成事业小有成就,郑贤文自然也还跟着他。因为这几年与汤成联系着,仲居瑞与郑贤文自然也断断续续有着交集。
汤成对这个表弟真的是没话说,仲居瑞觉得亲兄弟也就这样了。但是转念又觉得汤成对谁都挺不错的,看自己闷着工作,还巴巴送个请帖,让他去凑热闹。本来凭他跟郑贤文的交情,婚礼实在没必要喊他凑热闹。
“贤贤结婚,我随份子就好了,我最近还挺忙的…”
“忙个毛啊,婚宴在周六,你不至于加班吧?来来来!贤贤专门给你留的请帖,我请不到你,只能让他亲自来。”
仲居瑞只好答应了。
他放下手机,活动脖子,听见骨头“咔咔”的响声。听见一声“fuck!”
隔壁桌的kyle终于能坐下办公,痔疮手术做完后明显暴躁了很多,动不动就低吼一句“fuck”。仲居瑞本来以为是他牵动伤口疼得骂娘,后来才发现这货装了一个毛子搞的GitHub项目,叫thefuck,在terminal里打错命令后不需要修改重打,直接打fuck,项目就会自动修正。Kyle用这个功能用的欲罢不能,用得爽了,一边输入一边还要吼出来。
仲居瑞就这么扭着脖子,感觉有点生无可恋。
杜昂从走道路过,随口问他吃午饭没,仲居瑞摇头,反问杜昂吃没吃。
“偏头痛。”杜昂脸色不太好地说,“我在桌上趴会,你回来给我随便打包点。”
仲居瑞答应了,拎起一件薄外套起身,准备去食堂。在电梯外等了会,看见老大从会议室带了两个年轻人走过来,这两人都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与这层楼里穿着休闲装的码农们格格不入,仲居瑞定睛一瞧,其中一张脸他认识。
“嗨!”陈嘉锐挺高兴地说,“没想到你在这里工作。”
因为是在工作场合,陈嘉锐很惯性地伸出手,微微笑着。
——不太想握。仲居瑞脑海里冒出Kyle语气暴躁的一声吼,fuck。
老大问:“你们认识?”
“嗯。”仲居瑞说,他很快地握了下陈嘉锐的手,然后松开,把手插回口袋,不再搭腔。
陈嘉锐看了他一眼,感受到隐隐约约的敌意。
老大对仲居瑞的沉默寡言并不意外——仲居瑞本来就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他很和气地与两位访客说着话步入电梯间。仲居瑞站在电梯角落里看陈嘉锐的背影。他听出陈嘉锐正是咨询公司派来的顾问,那个咨询项目八月谈定下来了,目前进入到前期。听老大话语间的意思,陈嘉锐的title不低,称得上年少有为。
他们午餐在公司食堂吃,老大带着两个访客,热情地介绍最近食堂请了川菜大厨,水煮牛肉很值得一试。仲居瑞端着餐盘默默走开,但他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往陈嘉锐身上飘。
这就是裴煦现在的男朋友。
也不过两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不同。他有点嫉妒地想。
翻手机上一个求职类app,看陈嘉锐这职位一般年薪开价多少。
啧,也不比自己高很多,陈嘉锐还虚长自己两岁,算下来也就那样吧。
仲居瑞面无表情对着手机屏幕,忽然又觉得好没意思。
吃你大爷的醋。一点胸襟都没有。
他吃完饭,默默下单买了一本<when your relationship ends>。学神即使失恋,也准备通过学习知识走出来。
从这天开始,陈嘉锐在公司出现的次数明显变多了,再在卫生间里狭路相逢时,仲居瑞已经能整理好脸色,相对礼貌地点个头。陈嘉锐只当之前在电梯前感受到的低气压是因为仲居瑞工作压力太大,于是也不以为意,一边洗手一边陪聊几句。按陈嘉锐的说法,他最近在这驻厂,待一周就走。
仲居瑞把手放在烘干机下缓慢地吹,忽然说:“你…知道我?”
陈嘉锐简直奇怪,知道什么?
仲居瑞看他表情,觉得他好像不知道自己跟裴煦的前尘往事,也许裴煦并没有交代。他真想说点似是而非的话破坏一下他们的感情。这一点点心机很快被抹平,仲居瑞光明磊落,不想做背后挑唆人的心机男。
陈嘉锐说:“什么意思?知道你什么?”
“没什么。”风呼呼的吹在手上,仲居瑞纠结了一会,又问,“他走了?”
“谁?”
“裴煦。”
陈嘉锐更奇怪了,他怎么知道裴煦走没走。他们上次碰到还是夏天,机缘巧合住在一个酒店,后来并没有常常联系,顶多是朋友圈的点赞之交。怎么想怎么觉得他跟裴煦的关系没有仲居瑞和裴煦的亲近,他说:“你不知道吗?”
仲居瑞觉得这句像是反问,好像在讥讽他,也冷着脸对假想敌说:“我随便问问而已。”
这驴唇不对马嘴的谈话让陈嘉锐一头雾水,更坚定了仲居瑞变成了一个怪人的想法。岁月大概不仅切断了仲居瑞的面部神经,还乱搭了思维神经。陈嘉锐不知道自己被当做裴煦的现任被敌视了,只觉得仲居瑞这个人怪怪的,还是少接触为好。
裴煦的手机叮叮响。主任拿着报的选题去开编前会,线上蛰伏了大半天的通讯员们忽然跟活了似的,刷刷地发进来各种稿子。最近也没什么大事,乱七八糟的稿子加起来还是找不出什么有亮点的,主编急了,在群里连续发:“掘洞三尺,也给我挖点料,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再问问,去各官网再看看,怎么每天都要催?”
裴煦这才觉得在A市工作的坏处来,心情颇沉重地把手机按了静音。
外派一年到期,趁着他休完假,主编让他处理完手上的事就回A市工作,每天过得很有规律,但一点滋味都没有。
“你想要什么滋味?你知道我去年给宣传部写了多少检查?最近三年被勒令裁撤深度报道部的有多少你心里没有逼数吗?你知道钟南平被秋后算账离职了吗?谁没点新闻理想啊?就你最高尚。”主编摔笔,“上下那么多张嘴,大家得吃饭!懂吗?”
裴煦心想装什么大尾巴狼,因为敏感性被撤的稿子并不是最多的,更多是利益对立下几方斡旋,最终化为泡沫了。去年他出了一篇稿子,还没发出去,有人拎着箱子来找他,他才知道一手提箱的现金并不是电影编剧瞎想的情节。可惜他没贼胆,并没有收。他的报道还是被叫停了,不知道那箱钱最后落在谁手上。
说来说去,还不是钱的问题。
裴煦憋着气走出去,给他哥打电话。
“我还是想当调查记者。”裴煦很烦躁地点烟,“我试过了,我干了一年,我确定我不愿意继续下去。”
裴寒说他不同意。
“实在不行,你就改行,你不喜欢现状你就别干新闻,你非要当记者就远离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
“怎么可能远离呢?”
裴寒没话说了,但是他咬死了不支持。然而他支不支持其实没什么用,裴煦已经成年,经济独立,他没能力左右裴煦的选择。
裴煦颓废地靠在走廊上抽烟,没吭声挂了。
仲居瑞在健身房里练腰腹力量。教练仿佛特别青睐他,明明他也没办私教课,还是过来指点两句。仲居瑞的雷达再不敏感也发现了这是在搭讪。
他扯出耳机线戴上,直到教练很识趣地走开了。
这个周六秋高气爽,他锻炼完迅速洗了个澡,又到常去的理发店,花48块钱剪了个最简单的直男发型,这才打车去到郑贤文的婚礼现场。
郑贤文早年因为生病辍学,好友都是从小的朋友,人数也不多。他现在是汤成的员工,所以请的大多数同事就是汤成公司的,仲居瑞往里粗粗一看,好几个是之前聚餐常见的。他在门口交了份子钱,被汤成一把拽走,领着他入座。郑贤文的同事坐了整两桌,恰好多了仲居瑞一个,被安置在好友桌上了。
“我待会跟你坐。”汤成说,“我先帮着招呼客人去,我小姨喊我!”
大屏幕滚动放着婚纱照,现场一直放着甜蜜的流行歌。仲居瑞远远看了看新娘,觉得婚纱照还没有ps得六亲不认。他这桌没坐满,大概因为这桌都是郑贤文的挚友,这会不是在门口闹郑贤文,就是当伴郎,还没空落座。
仲居瑞从来没幻想过自己的婚礼。他甚至从小到大也没参加过几次婚礼,回忆上一次,还是他爸二婚,他出场没多久被亲戚抱走,怕他捣乱,关在一个小包厢里,那天他爸给他拿了两只螃蟹和一碟开心果。他拆蟹腿,手被扎了一下。他对那场婚礼唯一的感想就是,吃螃蟹还是得蘸醋。
他跟桌上的诸位都不熟,熟人已经互相聊起来了,他自己低头玩手机。
旁边站着两个人。
一个说:“这饮料能不能先开了喝啊?我渴死了。”
另一个说:“婚礼都没开始,别开这桌上的,你去问服务员。”
桌上有人说:“这桌又不是外人,李狗你渴了就开呗!”说着准备拧瓶子。
“别别别!你们放着。”阻拦的那个人摆手。
仲居瑞抬头看,见那个想喝水的胸前别着“伴郎”的花,被另一个人推搡走了。
现场可真是太热闹了,好像谁跟谁都亲。这个场地据说还是提前一年定下来的,郑贤文夫妇本来想订国庆,奈何国庆档提前两年就被订走了。仲居瑞听桌上的两个姑娘聊婚礼场地,忍不住想,提前两年订,万一到了婚礼时间,两人都离了怎么办。没等他胡思乱想太多,汤成坐回来了。
“快开始了。”汤成拿餐巾纸擦他的光头,擦了一纸的汗,“我的天,今天又不是我结婚,我忙出一身汗。”
汤成对这个表弟很有感情,据他说是因为他小学初中爸妈忙着赚钱,他被寄养在小姨家,住了十年,跟郑贤文宛如亲兄弟,直到他高中被他老子送出国,平时有什么数码产品衣服球鞋,他买了,也一定给郑贤文买。后来表弟生病,他更是下决心,以后干什么都得带着表弟。
仲居瑞笑着说:“说不定你表弟早就想自己闯出一片天,看你干什么都不成才只好留下来支持你。”
汤成哈哈笑,说很有可能。
“我怕我会哭。”汤成说,“万一我待会一时感慨,哭出来,你别笑话我。”
仲居瑞说不会。
灯光暗下来,伴郎们回好友桌正好做到仲居瑞左手边。这场婚礼,司仪一个下流段子都没讲,光回忆新郎新娘成长就催泪了一大片。汤成倒是没哭,一直大力地鼓掌。仲居瑞余光瞥见伴郎团,发现那个李狗已经哭成了泪人。
大屏幕还在放郑贤文中学时代与好兄弟的合影,很明显与郑贤文勾肩搭背的就是这位李狗。李狗趴在先前身边的那个年轻男人肩上,那个年轻男人很无奈地说:“贤贤订婚时你不是已经哭过一次了吗?怎么结婚还哭啊?”
“这个杀千刀的司仪,婚礼就婚礼,放什么童年回忆啊?好他妈催泪。烟笼寒水月笼沙,贤贤从此有新家,伤感一下不是很正常?想想以前跟他偷偷去网吧,总觉得不遥远,其实都过去十年了。”李狗终于挺直腰板。司仪要新郎新娘亲一个,李狗热情洋溢地吹着口哨起哄。
仲居瑞忽然觉得好羡慕。且不说他这辈子有没有婚礼,就算有,现场谁会出现在他少年的照片上,谁会感伤地流眼泪,谁会在下面冲着他吹口哨呢。想来想去,没有人。
参加这场婚礼最扎心的地方也在于此。太热闹了,热闹着热闹着,发现热闹与自己并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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