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裴煦参加的最莫名其妙的聚会——比他有一次采访时误入村里神婆跳大神现场还诡异。
陈嘉锐甚至拿出手机拍视频,作为红霞来到这个家整3个月的纪念,仲居瑞打从心里佩服陈嘉锐对生活的热情——这货太会搞事情了。
他们对着镜头,真诚地祝福红霞早日突破50公斤的体重,多长瘦肉,少长肥膘,要做一头美味的猪,一头肠胃友好型猪,一头对社会有用的猪。陈嘉锐用美颜相机为红霞的照片加上了可爱的猪脸特效——虽然这显得非常没有意义。
仲居瑞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陈嘉锐的朋友们在这种神经质的仪式里居然没有一个笑场。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们喝酒看老电影,但也没怎么专注007是怎么叱咤风云的,而是在聊天,从股市一塌糊涂聊到社会新闻,聊哪家健身房的淋浴设施更好,三个海归又聊到他们大学期间环欧旅行的糗事。
裴煦本科交换时趁着假期也去过欧洲的几个国家,听到他们说巴黎治安不好,顺嘴也说在巴黎北站被偷了手机,后来在街上遇到请愿活动,带着对西方政治的好奇将请愿书参阅一番后被几个人堵在路边强迫捐钱。
两哥们儿立刻附和。
仲居瑞没有参与讨论,他认真地吃一块披萨,将芝士拉丝拉得很长。
话题热热闹闹地过去。手机铃响,物业打过来说那两哥们儿楼下的住户投诉他们的房子有积水,导致楼下天花板缝隙也开始滴水。两哥们儿抽出纸巾擦手,要回去看看,陈嘉锐前段时间家里装修,正剩了些乱七八糟的五金管道扳手起子,索性拎着一个大袋子也跟着他们走了。
“他们就住隔壁楼,我去看看。”陈嘉锐在门口说,“烤箱里还有鸡翅,我看快好了,你们要是想吃就取出来先吃,不必等我们。”
于是屋子里就没别人了。
这种在人家做客,主人跑了的情形,裴煦也很少遇到,抬眼看见仲居瑞在看自己,本来还瘫在沙发上,默默鲤鱼打挺,老老实实坐起来了。
房子里很安静,只有红霞在卫生间哼唧。
仲居瑞说:“我去看看鸡翅。”说着从桌上拿起烘焙手套走进厨房。
裴煦等了一会,有点犯烟瘾,干脆走到阳台上靠着栏杆抽烟,指尖夹着的烟蒂一闪一闪,像是烟头在呼吸,他就看着烟头的红点发呆。察觉到仲居瑞也推门走过来,裴煦下意识地想掐掉——手捏着烟往空啤酒瓶口挪近一点,中途反悔又重新叼到嘴上——靠,怕仲居瑞个毛啊。
仲居瑞却没说什么。
“没你在,我大概还能跟他们混得如鱼得水,你在这,我总不好意思瞎混。”裴煦笑一笑说。
仲居瑞手上拿着两瓶百威,递过去一瓶。他抬头看夜空,城市里本来就看不到几颗星星,这周连续秋雨,连月亮也被遮住了,只有云,淡灰色的云。他问:“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什么样儿我没见过?”
裴煦笑:“也是。”
“你有后悔过大三出去交流吗?”仲居瑞问。
裴煦不太明白这个后悔从何说起,他看着仲居瑞仰头喝啤酒时微动的喉结,说:“哦,其他还好,只是我错过了一节专业必修,那节课不在我们下一届的培养方案上,教务处本来都不会再开那节课了。最后老师看我不能毕业,专门为我开了一节课,每周一对一教学,超级恐怖。”想了想又说,“也是我高中毕业以后,唯一一次经历评讲试卷,噩梦一样。”
仲居瑞没说话。他看着远方高高低低的楼,无数窗里漏出暖黄色的灯光,忽然扭过头,把手掌放到裴煦头上,手心里是柔软的头发,声音低沉地问:“也没有想过我找不到你,可能会疯吗?”
裴煦显然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仲居瑞不想把气氛弄得很沉重,他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责怪裴煦,于是先笑起来,说:“不告而别,有点让人伤心。”
裴煦下意识回答:“不告而别?你在说什么?”他有点生气了,“我跟你至少说过两次,一次是辅导员通知我们可以开始报名,我就坐在你旁边发邮件,甚至还问你是不是应该选美国的那个项目,一次是我办签证,那天你说外婆情况不好,我从领事馆出来就直奔医院了。你哪个脑子记得我是不告而别?充其量…就是我登机那天没有告诉你,但那时候我们分手了,不告诉你不是很正常吗…”
仲居瑞实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因为他搜寻记忆怎么都没有裴煦说起这事的情形,只依稀记得有天在图书馆,他正在赶ddl,裴煦好像在填什么表,小声跟他说了几句,他没注意前面的话,回过神听见裴煦说什么想顺便在欧洲旅游,但是美帝好像也不错,他心里都是debug,没心情聊旅游的事,便敷衍地点头说:“你想去哪就去哪吧。”
裴煦看着他,忽然把他的手从头顶拨开了。
于是气氛果然还是沉重了。
所谓命运开一个玩笑,从此分道扬镳的事情是不存在的。身处其中人只看到戏剧性的高潮转折,从来没想到前情提要的始作俑者。
两年前的暴风雨如果是在一对普通的情侣之间发生,一个闹分手,一个势必要挽留,大吵两架冷静几天说开了,也许什么事都没有——结了婚的夫妻尚有想杀死对方的瞬间,哪对情侣没经历过闹脾气的时候呢?生活又不是童话故事。只是命运在两个人身上加上了沉重的背景色,一个经历了人生从未有的剧变,在牢里待了两周,价值观遭受重创,萎靡不振,一个因为外婆的病情,分分秒秒宛如剑悬头顶,只等着断头的瞬间,更没心情谈情说爱。
谈情说爱是多奢侈的词啊,仅供顺风顺水衣食无忧的小年轻们拿来打发无聊时光。
仲居瑞说:“我那时候,大概常常忽视了你…”
这简直是显而易见的。他脑海里浮现了很多裴煦欲言又止的瞬间,但那时候他总带着侥幸心理,觉得不深究也没什么,而且他理所当然觉得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能理解,也没有真的怪过你。”裴煦说,他吐出一大团烟,看着烟消散,“所以还是时机不恰当吧。”
仲居瑞紧跟着问:“那你觉得现在时机恰当吗?显而易见,我们还…”
裴煦很茫然地说:“我不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不知道…”
仲居瑞耸肩:“也许我们需要一些时间和一些改变。”他说:“有多余的烟吗?给我一根。”
裴煦揉揉睛明穴,笑:“改变也没必要从坏习惯开始。你自己说的,吸烟是坏德性。”
“我就试试。”仲居瑞也笑,“你现在又不是我男朋友,你管那么多。”
裴煦在口袋里摸打火机的时候,仲居瑞说不用了,他抓起裴煦的手腕,叼着烟到裴煦指间的烟头上,借着那根烟的火,吸了两口气。他凑得很近,裴煦甚至看到了他额间淡淡的疤。
仲居瑞从来没抽过烟,被呛得一塌糊涂,感冒才缓解没两天,这会被引得咳得不止。他好像觉得这样有点丢脸,边咳嗽边笑说:“抽烟…还是挺难学的一门手艺…”
裴煦也笑得不行,把自己燃烧殆尽的烟扔进空啤酒瓶里,又上前拍仲居瑞的后背,把仲居瑞手上的也抢走扔了:“你改变点别的吧!抽烟又不是什么好习惯。我是夜里赶稿子,为了提神养出来的坏习惯,你又没必要。”
仲居瑞还在猛烈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好不容易站直,问:“那你觉得我该从哪里开始改变?”
裴煦想了很久,说:“我觉得你应该更爱你自己。”他表情不怎么热烈,眼睛却晶晶亮,“自私自利自恋自大都行,你应该拿出全天下你最珍贵的底气。”
仲居瑞端详裴煦的脸,说:“是吗?我值得吗?”他心里有一条河在静静流淌。
裴煦笑得眼睛剩两弯月,非常肯定:“你当然值得。”然后他问,“那么,你对我有何指教吗?”
仲居瑞想了想,说:“你缺点多如牛毛,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不如等我回去列个纲要发你邮箱。”
然后理所当然被裴煦骂了句操。
仲居瑞笑得十分舒心,又拎起啤酒瓶,抬头偶然看到一颗星在闪亮,再仔细看,原来是夜航的飞机机翼闪烁的灯。他盯着那点移动的亮光,在裴煦以为他不会再说话转身回客厅的时候,仲居瑞背对裴煦说:“很抱歉,我以前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你,总是自以为是让你妥协。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还像以前那样有自己想坚持的东西…”
裴煦回头看仲居瑞的背影。
“如果你还有那些想法…”仲居瑞说,“裴煦,你该去闪闪发光。”他的表情十分温柔,可惜裴煦并没有看到。
裴煦有点想哭,如果不赶紧走,他真怕自己扑过去抱住仲居瑞,那可有点丢脸,于是他立刻往客厅走,大声说:“谢谢你啦!”
他走得太快了,也就没有听见仲居瑞很小声地说:“其实,有些时刻,我很为自己是你男朋友而骄傲。”
说开之后,两个人之间紧绷的氛围没有了。陈嘉锐回来时,看到客厅里的两个人坐在地上在打牌,裴煦显然是输得惨的那个,脸上贴了几张黄色便利贴。
“本来想走,想着没跟你打招呼不太好。”仲居瑞笑着说,“我明天还要正常上班,跟你们双休的没法比,得赶紧回去洗洗睡了。”
裴煦也跟着起身,谢谢陈嘉锐招待。
陈嘉锐眼珠子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客气道:“没事儿,常来玩,我一个人待着也是无聊。等红霞能吃了,我再请你们一饱口福。”
仲居瑞:“…”
还是裴煦在红霞的问题上紧跟节奏,闻言说:“一定一定,这将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的肉来自我认识的猪,这种机会太罕有了,不容错过。”
仲居瑞虽然答应会更爱自己,但这话实践起来真难。他一时半会想不到自己哪受到了委屈——他的工作如此顺利,除了加班晚一点,他也没什么不满意的,而他的感情生活也显然进入了平稳期,占着友达以上的位置,跟裴煦约过几次饭,除了不能动手动脚,他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仲老师此人,就是太知足常乐了。
他有的时候觉得可能人生前二十年把要吃的苦都吃完了,所以现在一身轻松,也要走上坡路了。所以他与裴煦深刻谈心之后的那个月,他做的最大的改变,居然是报名了驾校,开始了漫长的考驾照之旅。这改变显得十分顺理成章且平和。
与仲居瑞的平和不同,裴煦显然受那次谈话触动很大。他回去翻来覆去两天,火速递了辞呈,接了钟南平抛出的橄榄枝——这位他崇拜过的大佬离职后在港媒支持下新成立了一个团队——裴煦那些狐朋狗友起了作用,引荐他和钟南平谈了一晚上。
裴煦神采奕奕,告诉仲居瑞最近要卧底去一家超市,调查生鲜食品质量问题。
“我伪造了一份简历,明天要去面试理货员。”裴煦显得很兴奋。
仲居瑞也很高兴:“好,那你成功了记得告诉我。”
喜悦若无人分享,那喜悦将丧失一半的意义。裴煦很热情地分享,自己是如何借鉴网上资料伪造信息的,像给人讲解新玩具的小朋友。
仲居瑞躺在枕头上困得要死,听免提里亢奋的声音不忍心打断,只能苦笑着想,活该,谁让你鼓励他去发光了,现在光照得自己睡不着,简直是报应。
他在这甜蜜的报应里裹着熟悉的小毯子,心脏跳动地有序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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