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谁也没有看到秋季第一片落叶的样子。一场雨好像下了很久，等雨停了，地铁里的上班族就把薄外套换成了厚外套，不怕冷的姑娘们大衣之下顽强地露着小腿，飞快地走在街上，只想赶紧钻进办公楼。

仲居瑞这一年的生日到了。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大张旗鼓地过生日，每次都静悄悄地让这个日子过去，除了工作邮箱会发来模板化祝贺生辰快乐的邮件，也并没有别人记得。

但是今年有点不一样。

仲居瑞约了几个朋友，汤成，杜昂均在座，到那家叫Norwegian Wood的酒吧庆生，左右两边数数，全是同行，一个异性都没有。

仲居瑞说：“你们先喝着，反正今天我请客，想点什么都行。我去接一个朋友。”

汤成“哦”出一个九转十八弯的调，重复道：“一个朋友？”

“裴煦，你也认识。”仲居瑞回答地很坦然。

裴煦这个名字也是久不出现在他们的谈话中，汤成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回忆出一张白皙的脸庞，仲居瑞已经匆匆走到门口了。

杜昂不认识裴煦，看见汤成若有所思的表情，便问汤成：“怎么？是个姑娘？”

“这倒不是。”汤成伸手喊来服务员点单。

“我还以为是他女朋友呢。真是好难得看见仲居瑞殷勤的样子。”杜昂道。

汤成奇怪道：“别说殷勤样了，除了一张死人脸，你难道还见过仲居瑞别的样吗？”

杜昂果然仔仔细细回忆，仲居瑞虽然笑过，但都笑得蜻蜓点水，大多数时候他的表情很单调：写代码时是微微皱着眉一脸严肃，开会被表扬的时候也是微微皱着眉一脸严肃，团建活动上掉进海里也是微微皱着眉一脸严肃，这种姑娘们眼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表情，在杜昂这个直男的词典里被定义为便秘脸。

“仲居瑞怎么什么时候都是一脸便秘的样子？”杜昂以前从来没想过，今天一留意，立刻发现了笑点，“难道他有什么隐疾吗？”

桌上的人都哈哈笑。

“他就没有惊慌害臊的时候吗？”有人说。

大家都表示没见过。

裴煦还在冰柜前推销酸奶。

这个超市的理货员实行三班倒，裴煦本来该是晚班，特地跟一个好说话的大姐换班，这会替那个大姐兢兢业业地对着逛超市的姑娘们推销：“看一看，瞧一瞧，促进肠胃蠕动，越喝越苗条，最近还在做活动，一瓶打九五折！两瓶八五折！”

仲居瑞走过去，先被裴煦身上穿的红色马甲晃了眼，然后注意到裴煦旁边围着两三个女的，都要试喝他托盘里迷你纸杯里的酸奶。

有个三十多岁的主妇喝完说：“有点甜哦，我不喜欢喝那么甜的。”

裴煦一副小白脸人畜无害的样子：“小姐姐，不是酸奶甜，是你日子过得甜，喝什么都甜。我看你好年轻，肯定还没结婚吧，那买两瓶就有点不划算啦，保质期前喝不掉的，你买一瓶就好啦。”

那个主妇咯咯笑：“什么没结婚啊，我儿子都上小学了。”

裴煦立刻很惊讶地说：“那真是看不出来，我当你跟我差不多大呢。”

仲居瑞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靠，瞎子都看得出来这是个三十多岁的主妇，裴煦这张嘴真是什么都敢说，也不怕遭天谴。然后他飞快地想到裴煦对他花言巧语的无数瞬间，对曾经很吃这一套的自己嗤之以鼻。固然，耳根子软爱听好话是人类的共性，但是我仲居瑞经历了那么多，成长了那么多，俨然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是再也不会被这些甜言蜜语哄得心花怒放了。裴煦的嘴，骗人的鬼。这一句箴言在仲居瑞的人生的书本中已经用荧光笔高亮过。

等围着的人被裴煦怂恿着买了促销酸奶走开，仲居瑞才走过去。

裴煦刚刚只顾着逗大姐们，没注意仲居瑞在远方的货架边看着自己，此刻看到仲居瑞走近，忍不住先微笑起来。

“小哥哥，买酸奶吗？可以先免费尝一尝。好喝你就买一点，不好喝我就滚远一点。如果你恰好愿意把钱花一点，那我的绩效也能稍微提高一点。”裴煦举着试喝的托盘笑嘻嘻。

仲居瑞双手插袋，冷酷地说：“我刚刚听说这个太甜了，我也不喜欢太甜的，不想尝试。”

“真的不试试吗？虽然你不爱吃太甜的，不考虑一下你未来另一半会喜欢吗？要不要先适应下这个偏甜的口味呢？”裴煦笑出虎牙。

“未来另一半？在哪儿？恕我眼拙，你能指给我看看吗？”仲居瑞一脸希望裴煦不吝赐教的表情。

裴煦只抿着嘴笑。

仲居瑞继续挑衅小促销员：“而且我也不太爱喝奶。”

裴煦一脸讳莫如深。

“你这是什么表情？想说什么就直说。”仲居瑞说完，刻意绕开裴煦促销的品牌，挑选其他牌子的酸奶。

“我不说，我说出来就是性骚扰了。”裴煦歪头一笑。

“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你一句话？”

裴煦勾勾手指，待仲居瑞凑近，在他耳边说：“仲居瑞，以前上床的时候，你可没有表现出不爱喝奶的样子啊。我觉得，你嘬得挺起劲的。”

仲居瑞脸“唰”得就红了，吓得后退几步，手忙脚乱，差点打翻裴煦手上的托盘。

“你…你怎么那么不知羞啊！”仲居瑞内心有只熊在暴走，他不知所措地原地转了两圈，咆哮道，“你神经病啊！”

裴煦插着腰大笑：“我就说我说出来是性骚扰啊，你偏要听！我都没怎么样呢，你脸红成那样做什么？”

仲居瑞心想，我脸红是因为我要脸。裴煦的下限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你往前一步，下限也退后三尺。

“我到外面等你，你好了赶紧来。”仲居瑞说，刚走出几步，又转回来了，低头拎了两瓶裴煦卖的促销装，看也没看裴煦，“少出卖你的色相。”

“这位顾客你好生奇怪啊。”裴煦说，“我只是站在这里打打广告，哪里出卖色相了。我在你心里，已经什么都不做就能魅力四射了吗？”

“你大爷的魅力四射。赶紧下班滚出来。”

裴煦喊住他说：“你怎么只买两瓶，你穷到买酸奶的钱都没了吗？不应该再拿点吗？我的天，我用应付人家双倍的精力应付你，你这个顾客还挺不识趣。早知道不如对着阿姨们出卖色相去，起码阿姨不会让我滚出去。”

仲居瑞默默又抓了四瓶抱在怀里，瞪了他一眼，走去收银台。

裴煦总算下班，拎着一个礼品盒，告诉仲居瑞那是礼物。

“雪姐非要包装。”裴煦耸肩，“这种粉色小爱心的包装纸不是我的风格。”

雪姐是个喜欢生活有仪式感的女孩。听说裴煦和仲居瑞又联系上，这次仲居瑞生日还喊上裴煦，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热情地表示要给裴煦准备的礼物包装。

“你买的什么啊？”

裴煦的礼物装在一个礼品盒里，下面铺了彩纸条，礼品本身被彩纸层层包裹，依稀看出是个杯子的模样。

“保温杯。”裴煦说，“你非要包装就包装外面的盒子，不要拆里面的。”

“一个保温杯你裹这么严实。”雪姐把礼品盒又盖上，拿出一卷礼物包装纸裁剪。

裴寒正好路过，对雪姐说：“倒提醒了我，你爸这次恰好路过这看我们，不如买个质量好点的保温杯给他，我看他常用的那个都磕了好几个凹槽。”

“那赶紧买，等他来家里吃饭就给他。”

裴煦说：“因为这礼物留在雪姐那包装，我还是今天特地回家拿了再去上班的。”他一脸求表扬，“我这么奔波，没有奖励吗？比如你手上拎了那么多酸奶，都是我喜欢的口味，你不打算分享一瓶给我吗？”

仲居瑞说：“不打算。”

裴煦佯装要转身：“那我还是去对别人出卖色相吧。”

仲居瑞说：“智齿发炎，还有蛀牙的人不配吃甜食。”他看着裴煦白白净净一张脸，嫌弃道，“看着人模狗样，跟十岁小孩儿一样居然还有蛀牙，你好意思吗？”

裴煦被噎了一下，垂头丧气道：“早知道不跟你说看牙的事了，你真是好阴险一个人，拿着把柄就想蛇打七寸。”

仲居瑞扫裴煦一眼，看出裴煦并没有真的后悔事无巨细讲给他的意思，微妙地笑出声。

这次生日宴会其实很普通，除了汤成送了蛋糕摆在中间，席间吃吃饭喝喝酒与一般聚会无异。长大后的生日多半就是这样，为一起吃吃饭找个理由罢了，并没有热烈的生日氛围。

汤成他们送的都是些实用的礼物。除了裴煦，只有两个人的礼物也细心包装了——因为买的时候说是送出去当生日礼物，店老板帮忙收拾过盒子。

“现在就拆包装呗！”汤成说，“万一不合适，我发票还在口袋里，能拿去退了给你换一个。”

仲居瑞手上捧着的便是汤成送的礼物，盒子外面花里胡哨打着蝴蝶结。

“我先说明啊，里面就是键帽。”

裴煦本来在欢快地吃蛋糕上的奶油，听闻要当众拆礼物，忽然就坐直了，说：“我送的特别寒酸，你还是留着我的回家拆吧，别让我当众露怯。”

杜昂说这没什么，他直接买了一盆栽带过来都没不好意思，礼轻情意重嘛。

仲居瑞奇怪地看他一眼，问到底送的什么。

“一个杯子，额，一个比较智能的杯子。”裴煦用手压着他的礼物盒，暗示道，“能保持一定的恒温，让你…接触时不会觉得冰冰凉，能绞动的…比较适合自己一个人使用的杯子…”

没人听懂这个描述，所有人都听得一头雾水。

汤成一把撕开包装纸，道：“这么智能？打开看看呗！”

裴煦见无力阻止，立刻说：“仲居瑞，我这可是看你一个人住不容易才买的，无论待会看见什么你都别骂我。”

说话间，汤成已经打开盒子了，里面安安静静卧着一个保温杯，杯壁上还有智能指示灯。

杜昂说：“这不是那个能提醒喝水的恒温杯吗？我之前还想买一个，想到办公室随时有热水没必要，就没买。”

裴煦愣了一下，忽然眼皮一抖。他干笑两声：“哈哈，仲居瑞，你一个人住，家里连热水壶都没有，我看你可能需要就买了一个。你喜欢吗？”他说完，飞快地解锁手机给家庭群发微信：“我拿错礼物盒了，我哥买的那个保温杯在我这！你们千万别把那个礼物送给叔叔！！我晚上再买个带回去。”

“这个按钮干嘛的？”汤成有点被种草，问道。

裴煦扫一眼说：“那个是想冲速溶咖啡或者果珍的话，不需要用勺子搅动，按这个按钮，杯子里的液体会自动旋转。”然后他又低头急切地在家庭群里发了好几个感叹号。

“那真是解放双手啊。”汤成感叹道。

仲居瑞盯了裴煦两秒，知道这货一定惹事了。

然而同一时刻，裴寒正陪着岳父聊天，雪姐在厨房里盛小吊梨汤。没有人看手机。

“小雪，你把给爸爸的杯子拿过来。”裴寒忽然想起。

雪姐果然答应着从茶几上拿出一个盒子，外包装如出一辙的粉色小爱心。

“给爸的你还包装做什么？”裴寒说。

“正好剩一点包装纸，我随时用掉嘛。”雪姐对他爸说，“爸，你拆拆看。”

雪姐的爸爸果然兴致勃勃地拆包装。因为拆包装是这么的琐碎，裴寒干等着觉得尴尬，便介绍起买的礼物来。

“这个杯子很好用的，我之前买过，也用过好长时间。智能恒温，完全不会有透心凉的感觉，而且也不会太烫，毕竟太烫也难受嘛。最厉害的是它里面还可以搅动，从此就不要用手了。”

“这么智能啊。”岳父果然很高兴，看到盒子里的杯子又被一层层的彩纸包裹着，只好再拆。

雪姐正在想，她好像没有给保温杯加这一圈圈的彩纸。那杯子已经被剥去所有外包装，露出庐山真面目。

岳父把杯子拿手上看，拧开盖子——裴寒也愣了，这杯子不是他买的那一个——一张说明书从里面掉出来。

智能飞机/杯。恒温设置，真人体感温度的感觉。超感材料，绝对细腻的皮肤触感。九浅一深式震动，让你爽到尖叫。

雪姐很尴尬地说：“我再去看看汤，刚刚好像忘了关火。”

她爸眼神像刀刮一样看向裴寒。

裴寒：“爸…”

“别喊我爸，你搞什么搞啊？小雪妈妈一直心急抱不上外孙，在家都睡不好，原来你都把精力浪费在这玩意儿上了。还之前买过，还用了很长时间？你…你气死我们老两口算了。”

裴寒胆战心惊地看着岳父的脸色，连忙解释说一定是哪弄错了，边说边准备把东西收起来。

岳父平复下心情，瞥一眼小雪还躲在厨房没出来，凑近小声问：“别收起来，我待会带走。你用过？真的爽吗？”

裴寒：“我不是，我没有。”

“我也是从血气方刚的年纪过来的，我理解，跟个杯子那个又不是出轨。”岳父露出一个大家都是男人的表情，又端详那个杯子，“还有点儿意思。”

裴寒：“…”

——也是忽然对男性的劣根性有了更深的了解。

仲居瑞等人散后问裴煦发生了什么。裴煦把事情简单概括。

仲居瑞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就是因为雪姐用的一模一样的包装纸，我拿的时候没注意，拿错了。完蛋，裴寒丢了面子，说不定要把我一顿毒打。”

“我说为什么要送我那东西。”

他们俩往地铁站走，头顶的树枝缠绕着星星形状的彩灯，一路闪烁。

仲居瑞说：“那是很容易引发奇怪联想的东西。”

裴煦“哦”一声：“因为我在撩你啊。这你都看不出来？”

——太坦诚了。坦诚到仲居瑞不知道怎么怼回去。

他想伸手蹂躏一把裴煦的头发，最后还是把手插回口袋，说：“那你倒是亲自来服务。买个小玩具糊弄谁呢？”

裴煦义正言辞道：“我不是这种随便的人，咱们可没名分呢。”

“你什么时候离职？”仲居瑞转移话题。

裴煦便开始讲他证据收集地差不多了，这家连锁超市把过保质期的生鲜肉制品重复贴标签上架卖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现在已经到了鸣金收兵的时刻，又讲他有点愧对一些超市里的同事，那些人对他很和气，有一次他搬货物错过饭点，有个大叔还给他留了盒饭，等报道出来也许会对这些人产生影响。

“期望不会有什么大影响吧。”裴煦说，“刮骨疗伤总要不小心挖掉一些好肉的。这是没办法的事，你说是吧？”

仲居瑞静静聆听，安慰道：“他们应该没所谓，换家超市工作就是了。”

“你如果做过底层工人，就知道这些事不是那么想当然。”裴煦说，“人跟人之间的差别，比人跟畜生的差别都大。”

他们边走边聊，好像只要能一直走下去，也就能一直聊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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