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煦回去上班了。进办公室大门的时候,同事桑晓君和黎素放了庆祝的彩带,“啪”的一声巨响,把他吓了一跳,差点抡着手上的油条揍人。
“朋友们,友情警告啊,我已经报名了散打,教练是全国散打冠军,等我身上的伤好了就去上课。你们别动手动脚,万一我下意识还手,你们伤筋动骨我是不会赔医药费的。”裴煦裹得像个粽子,放下油条开始一层层脱外套。
“你今天来坐什么班,没几天就放春节假了,还不如干脆歇到年后呢。钟主编难道还能不同意?”桑晓君说。
“就是说啊,昨天看你在群里说要来上班,我们都百思不得其解。”
“贫穷使人上班。懂伐?”裴煦坐下来,“大家都是有皮有脸的人,想必不会为难我这个病号,我只是来坐班划水的,工作的事就不要找我了。媛媛,我要跟你换桌子,你那晒太阳比较舒服,年后我再跟你换回来。”
媛媛默默抱着电脑腾出空位。
裴煦这人蹬鼻子上脸,丝毫不感激媛媛妹子让出绝佳工位,反而追问媛媛办公桌上的代餐粉是不是没有用。
“代餐粉,代餐粉,你得代替正餐啊,你既吃代餐粉又吃饭,等于吃了两顿,怎么可能瘦下去?”
媛媛说:“闭上你的狗嘴。再说话我们就换回来。”
钟南平正好走进来跟大家打招呼,看见裴煦示意他进一下办公室。
“身体怎么样了?”钟南平关心道,“除了你住院去看过你一次,后来忙正事,也没能再去看看你。晓君他们倒是说一起去给你送个果篮,听说被你拒绝了?”
“啊,我出院后住我男朋友家呢,他们去我怕吓着我男人。”
钟南平递烟来,裴煦摆手说不抽,他没有刻意隐瞒过自己的取向,当下钟南平也没什么反应。
从制假药开始查到勾结有关部门,配置无效疫苗,陶毅波一干人的罪名板上钉钉,已经占了几次头条。裴煦是那块敲门砖,却未必是真正烧起大火的人,后续有力的追踪报道引起广泛关注的是他其他同行,民众并没有注意到裴煦,只有几个同行给他发过几次信息。
“所以他们为什么会搞你呢?”钟南平问。
“活该我倒霉吧。胡三勇不落网,谁也不知道真相怎么回事。”
“你以为他落网你就会知道真相吗?”
钟南平此言一语成谶,他们这次谈话过去没两天,警方通知他们在邻省省道附近抓到在逃一个月的胡三勇了,但是胡三勇一口咬定是私人恩怨,而且他并不想杀人,只是要给裴煦一些教训,由于没有证据表明是此事是陶毅波买凶杀人,目前也只能对胡三勇一个人提起公诉。而同一天,由于侦查所得证据,符合法定逮捕条件,陶毅波等十多人被正式逮捕。官方终于就此事有了一份不再敷衍的正式说明。
“陶毅波是被弃卒保车了啊。”钟南平说,“他的秘书死得那么蹊跷,不见得是他的手笔。杀了自己的心腹,实在很没必要,不是吗?大概是有别人想要他闭嘴。”
裴煦笑着说:“人人都有追查真相的权利,但不见得人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我们记者,只是个打手电筒的,能照出那一块地板的亮光,打掉几只老鼠,我已经觉得很好,实在不能奢求整个屋子都照得亮堂堂。”
陶毅波被羁押后除了律师谁也见不到,裴煦也不可能去问他说:“喂,你想杀了我是吗?”
有一些事可以水落石出,有一些也只能无能为力稀里糊涂。
但是胡三勇落网起码能让他哥和仲居瑞睡个好觉。
裴寒坐在去海南的航班上,前座两个中年人还在谈论最近的疫苗案——其中一个义愤填膺,他的女儿之前注射过这批次的疫苗。
“应该全部判死刑!”他们议论着。
裴寒还在揉腿,湿冷的冬季让他骨头缝里都漏着疼,如果不是为了裴煦,他大概早就飞去岳父岳母那过冬了。
雪姐挽住他的手,说别盯着平板了,收起来准备养神吧。在裴寒要合起平板的瞬间,邮箱冒出一个未读,借着机场微弱的网速,他点开了。
发件人:裴煦。
主题:提前祝春节快乐
“老哥,你好。
我想你一直在等我与你有一场谈话,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我想了好多天,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既然快过春节,那就先从春节开始聊吧,我有几次印象深刻的春节,第一次是爸妈都不在的那年,只剩我们两个去小姨那过年,那些亲戚没说几句就开始惋惜爸妈走得早,说实话我讨厌他们毫不掩饰的同情的目光,我们俩那天吃完饭出门乱逛,你给我买了一盒摔炮,跟我说这是你小时候最常玩的,我当时不小心炸到自己的手,起了一个大水泡,你给我用针挑破的时候,我哭得很大声。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大人。没良心地说,我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时至今日,已经记不清他们的长相。只有你,是我唯一值得的依靠。
第二次印象深刻的春节是你大学毕业,你成了一个记者,那一年冬天你报道雪灾,自己困在山里赶不回来,我又孤零零地在小姨家过年,非常不开心。等你回来,你脚趾已经全是冻疮,不知道你记不记得,那年元宵,你忽然发现包里有一根金条,正儿八经的大金条,用报纸包着,你吓得让我放下它,自己大半夜骑着电动车出去还金条——因为空手上门不礼貌,你还倒赔了一袋苹果。你当时不肯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金条的故事。你要是愿意,下次可以跟我说说。
后来的春节有了雪姐。老天开眼,让你走这种狗屎运,但老天也特别不开眼,让你失望透顶放弃记者生涯。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期盼成为你,完成你想做又未竟的事业。我知道你选择当记者是因为我们的父母,当时有位记者,我记得是姓方,又或许是姓房,他主张爸妈的事故是由于工厂物品摆放不规范引发的化学爆炸,给我们争取到了更高的赔偿金。我以前总说我学新闻跟你没有关系,其实不是,那位方记者使你改了高考志愿,而你的言传身教让我从没考虑过其他的行业。坦白讲,我崇拜你,直到今天,我也毫不怀疑你是个英雄。
我以为我只是追随着你的热爱,可以游刃有余地在这个行业里沉浮,可以做一个见好就收的聪明人,但是很遗憾,好像并没有。我曾经有许多的不理解,许多的诘问,许多的尖锐,但是等我真正走进生活,我发现我自己就是狗屁。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观察员,我不是正义,我只是记录员。我对世界的热爱来源于你,姐姐和仲居瑞,我不能为了狗屁虚荣感,让你们伤心。
此处不得不聊一聊仲居瑞,虽然你听见他总会别扭。前几天我用他电脑上网,偶然间翻到历史浏览记录,我看到至少五百多条,都是关于陶毅波案和一些其他记者遇害的报道,他甚至搜索哪种记者更安全,我很难过,他偷偷摸摸地关心着担心着,嘴上还在说,喂,裴煦,你去闪闪发光吧,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安抚他。我想你和姐姐也是一样的心情。
所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仍然想坚持我的热爱,但我会更小心。在这方面,钟南平一直做得很好,他的嗅觉很敏锐,大跨步走路也不担心扯着蛋,这个老油子有不少可学之处。我这次涉险其实是极意外的情况。陶毅波这人手段下作,前科累累,你多年前车祸与他脱不了干系,最后却让他逍遥法外,这次他不可能有这样的好运。我前几天得知陶毅波的前妻和儿子早就移民加拿大,前段时间为了他的案子回来,但他前妻已经有新情人,这个新情人一年前死于一场意外事故,我很怀疑这场意外事故是人为的,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前妻现在回来不见得一心为陶毅波。假离婚送妻儿出国是惯常操作,离婚后翻船的也不少,我想陶毅波这次发狂也有这个原因,苦心钻营半生捞钱,最后还是妻离子散,谁能不疯?另外,疫苗案尚未引起社会震动时就有风声说这次涉及政治斗争,有人抓住把柄,想借着陶毅波一案让政敌下马,他绝对翻不了身。既然他翻不了身,胡三勇但凡有点眼力就没有一定要保他的理由。哥,权力真是胜于猛虎,陶毅波农民家庭出身,也不过掌权十几年,就把人命当草芥,以为自己能主宰一切。可见权力吞噬人性,我想想就胆寒。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当记者——事实上,的确存在这个可能。我越来越觉得人生是流动的,生命只是用来承载我们的价值观,而不是限定成某个表象。我说我要坚持我的热爱,但我的热爱并不是调查记者本身,而是记者能做到的去了解一些常人看不到的角落,探索社会的结构与规则,去像普罗米修斯盗火带来更好的世界。如果有一天我发现记者限制了我做这样的事,我也许会真正改行。你看,我不是你那种宁折不弯的死脑筋,我发誓不重蹈你的覆辙,不让你们担心。
以上是我的一些心里话。最后再次祝你春节快乐,我今年陪居瑞过年,就不去海南了。
裴煦敬上”
雪姐看到裴寒眼睛里有泪花,想凑上前看,被裴寒揽住了肩。飞机的广播最后一次通知乘客们收起小桌板,关闭通讯工具,飞机即将起飞。
“你怎么了?”
“小崽子今年不跟我们过年。”裴寒收起平板说。
雪姐说:“嫁出去的弟弟,泼出去的水,由他去吧。今年早就定了行程没办法,明年我们留在这过年,让他把居瑞带回家就是了。”
仲居瑞他们组大多数人在春节前几天就利索地请假回老家,他身为本地人,往年都是坚守到最后一刻的,今年居然也早早走了——家里还没有采办年货。
他和裴煦推着购物车,挤在人群里,热烈地讨论年后回归工作,裴记者想做的选题。
“得买几张福和春联吧?”仲居瑞说。
“我来写!”裴煦说,“我们买笔墨纸砚,回去我亲自泼墨挥毫,让你看看什么叫文化素养。”
“你跑什么?”仲居瑞抓住裴煦羽绒服的帽子。
“我去买纸墨啊。你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行,那你回来还爱我吗?”仲居瑞漫不经心地问。
“我爱你大爷!”裴煦哈哈一笑。
仲居瑞由着裴煦去找超市里找有没有红纸了。他原地等了会,忽然听见有人喊他,扭头发现居然是仲建兴和他小儿子。
他也是好几年没见到仲建兴了,觉得他这个爸爸老了不少。上一次见,仲建兴的小儿子个子才到人腰,几年过去,已经高到仲建兴的肩膀。这次那孩子显得有点局促,说要去买吃的,转身就跑了——大概孩子长大了,看见这个异母哥哥也觉得怪异。
“这么大的城市,能在超市遇到真不容易。”仲居瑞说,并没有叫爸爸,语气是真诚的感叹,仿佛只是感叹不容易本身,对看见爸爸倒没什么反应,仲建兴听得很不痛快。
“最近还好吗?”仲居瑞问。
“你倒还记得问我,连爸爸也不叫。你换号码了?我上次打你电话,打不通。”
仲居瑞为了裴煦,几年都没有换过号码,他只是把仲建兴拉黑了——某一天看见通讯录,忽然有点难以忍受这种淡薄的亲戚关系,干脆眼不见为净。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仲建兴更不快了,没什么事也是父子,怎么说得跟仇人一样,他年纪越大,反而越关心虚无缥缈的父子情,越觉得多一个儿子养老也好,也不再顾及续弦看大儿子如同眼中钉的心情,有意与大儿子重修旧好,无奈打了几次电话都打不通,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超市遇到了。数一数上次见面仲居瑞才大二,如今都过去六年了。仲居瑞的长相彻底脱了稚气,看着很像他妈。仲建兴想到平如,有点感慨起来。
仲居瑞见仲建兴只打量自己,又说不出话,没有了敷衍的耐心,点头示意就准备走。
仲建兴叫住他,问:“你跟我连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吗?”
仲居瑞回头,似笑非笑道:“没有了。说实话,爸爸这个角色对我来说就很多余。”
他也不管仲建兴怎么想,看见裴煦在前面,推着车就去了——他从前的家人已经不在,今后的家人只在眼前。
裴煦看到他和一个中年人说话,但并不知道那是仲居瑞他爸,听仲居瑞说完,哄孩子一样拍拍仲居瑞的后背,问他会不会觉得难受。
仲居瑞说:“小时候难受过,后来就没什么感觉了,现在是真的只剩不耐烦,连一点面子工程也不想做。我偶尔想起婆婆第一次生病,我才上高中,去求他借一点钱,他看他老婆脸色,屁都没放一个,我就忍不住恨他。婆婆去世后,倒不恨了,就觉得算了吧,只当是个远方亲戚,我还是放过我自己。”想想又说,“我大概是真的父子缘浅。”
裴煦正色说:“那我弥补你的父子缘,你以后叫我爸爸,我会好好对你的。”
“爸爸你妹。有我们这样上床的父子俩吗?”
裴煦笑嘻嘻:“你要是喜欢,上床也可以反过来喊你爸爸,我当儿子也一样孝顺你。”
仲居瑞连忙说自己没有这种癖好,希望裴煦在公共场合不要发骚,免得被人听到。
“不发骚,那你得给我打退骚针啊。打一针,管一天。”
仲居瑞一边看年货一边随口问这个退骚针哪里有的卖。
“不近不远,在你胯下,正要你小鸟医人。”
“你把我胯下的玩意儿叫针?叫小鸟?”仲居瑞把一箱子干果丢裴煦怀里,趁着周围没人,挑眉道,“昨天晚上是谁哭着说性生活太惨了,要求以后对食的?”
裴煦脸皮很厚,拒不认账,表示昨晚被日得汪汪叫的绝不是他。
“我算是看透了,你就是上床痛哭流涕求饶,下床威风凛凛发骚。没救了。”
裴煦只装听不到,回家后就盘算春联上写什么。最终,他直接上网搜了一个程序员专用春联,为仲居瑞提笔写下:上联years months weeks day daybug,下联java python c++ line lineeasy。
仲居瑞看了一眼,说:“我谢谢你啊。你最好真的懂Java Python c++。”他又看了会,说:“老家之前因为婆婆去世,都贴的白春联,今年满三年,可以换成红春联了。你再写一副,我们明天回城郊贴上。”
城郊老家久无人居,有不少要打扫的。勤勤恳恳仲老师忙出一身汗。
裴煦贴完春联,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仲居瑞扫院子,腊月二十九,不算太冷,冬天的太阳里坐一坐,让人忍不住眯眼。
“天气很明朗。”裴煦伸懒腰,“让人相信明年也许会更好。”
仲居瑞手腕上戴回了裴煦曾经送他的那串珠子,放置完扫把,走到院子的桃树下。
“婆婆以往每年会给我们折桃枝。”仲居瑞笑着说,“她不在,我们只能自己折了。”
裴煦撑着下巴,看他。
他小心翼翼折下两枝短短的枝丫,伸手递给裴煦一枝,手腕上的珠串摇摇晃晃。
“放你口袋里,驱邪避祟。”说完仲居瑞也拉了个小板凳与裴煦并肩坐着了。
“我们在这里打个盹,打完就回去。”裴煦困得把额头靠在仲居瑞肩上,和仲居瑞一块懒洋洋看一只野猫垫着脚从围墙跳下去。不远处传来今年最流行的广场舞神曲,不知道是哪个大爷手上提着小蜜蜂音响路过。他们身后的大门贴着鲜艳艳的春联,是裴煦苦思冥想,又抱佛脚认真练了一晚上字写出来的成果。
上下联:“二月溶溶雪居瑞,春风煦煦梦思长。”
横批:“贼拉幸福”。
谁也不知道以后又会有什么,但是眼下冬天的暖阳很好,他们相互依偎着也很好,小指拉在一起,有一个让你去发光的爱人,有一个让你更爱自己的爱人,前路总是无所畏惧。谁又害怕呢?无论种种,你总会相信最后横批一定是“贼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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