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对着“唯一的亲人”几个字有些茫然。
他从没思考过他和凌秋的关系,亲人这种东西离他太远了。
秦知律忽然问:“不开灯?你喜黑?”
安隅回过神,“没有,只是没必要开灯。”
担心秦知律误会,他又道:“长官放心,我应该不是什么鼠类畸变……”
秦知律盯着他,“不开灯,不出门,喜欢找角落,胆小,容易应激,激动时却很疯。”
还爱哭,爱莫名其妙地……撒娇。
安隅被盯得发慌,“我很抱歉……”
“不需要道歉。”秦知律的语气竟错觉似地低了下来,“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试验室里失明的林希也问过相同的问题,安隅问:“面包算吗?”
秦知律顿了顿,“会经常低落吗?”
安隅摇头,又点头。
他很少有情绪起伏,不过沮丧倒确实是常态,毕竟谁天天吃不饱还能开心得起来。
“有伤害别人的念头吗?”
安隅立即摇头。
“那伤害自己呢?”秦知律紧接着问。
安隅犹豫了。
比利说过,秦知律喜欢看他疼。
秦知律探究地注视着他,“有过,是吗?”
安隅陷入了说实话和取悦长官之间的纠结,有些焦虑地看向墙角。
秦知律叹了口气,“疼痛会让你感到安全?”
“会吧。”
安隅不讨厌疼痛,疼痛可以衡量与死亡之间的距离,对他来说,就和终端的生存值没什么区别。
为了顾全长官的喜好,他又补充道:“您放心,我很擅长忍痛。”
秦知律眉心微沉,“那到什么程度会无法忍受?”
“不死就行。”
秦知律回忆起安隅的审讯录像——接受诱导试验前,安隅曾向审讯者确认自己不会死,好像完全不在意那些被反复强调的“剧烈痛苦”、“非人道试验”,只要一句不死的保证。
走廊外突然响起“滴——”一声,排风系统开始呼呼送风。
电力猝不及防地在夜里恢复了。
安隅惊讶地看向秦知律,猜到螳螂感染方式后,他默认超畸体为畸形生物们划了道,夜晚属于水母,本不该给螳螂供电。
“看来蒋枭遭遇了超畸体。”秦知律道:“那东西的战损或死亡,都影响它对这座城市秩序的控制。”
对面居民楼里陆续亮起灯来,一户接一户,漆黑的城市逐渐被笼罩在一片惊悚的光晕下。
早上还以为外城有三成居户沦陷,但现在两极反转,是尚未暴露的人只有不到三成。
秦知律看着对面的楼房,“超畸体在压力之下可能会加快所有人的畸变进度。”
话音刚落,窗后那一道道人影从身侧抽出长度骇人的手臂,镰刀第一个挥向同屋人的脖子。
刀影在温暖的光照下交错闪烁,一场血腥皮影剧在这座城市里安静上演。
安隅站在漆黑的房间里看着这一切,手垂在身侧,瞳孔却在一下一下不正常地收缩。
他轻问道:“长官,这些东西会让您烦躁吗?”
秦知律转过头,“烦躁?”
“嗯。”安隅垂眸不再看对面,“有一种……想要把它们清洗干净的念头。”
每当看到大批畸种,他的意识深处就会产生一种空灵却磅礴的呼啸。
就像雪原上的风。
灯火忽然熄灭,城市刹那间陷入漆黑。
几秒种后,灯再次亮起。片刻后,又熄灭。
53区像一个接触不良的灯泡,血腥剧场随之不断跳闪。
秦知律思索道:“蒋枭攻击性不弱,葡萄是优秀的辅助,他们占不了上风,看来那东西比想象中厉害。”
“我们要去帮忙吗?”安隅不是很想遇见蒋枭。
“等比利修复好队内通讯再说,应该快了。”
安隅摸了一下贴在耳朵里的薄膜耳机,它还从未响起过。
加速完成一级畸变的螳螂人从楼里出来猎杀同伴,残破的尸体横陈满街,腥臭的血液顺着雨水流入下水道,将肮脏带去每一处。
任何正常人见到这样的画面都会神智崩溃,而安隅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注意找完成三级畸变的螳螂人。”秦知律吩咐道。
“我在找。”
从一级到二级,有些家伙需要吃四五个,有些只需要吃一个,但现在整条街还没有三级出现。
路灯跳闪的频率减慢了,黑暗的时间越来越长。
安隅看着忽闪的街道,“蒋枭会出事吗?”
“暂时不会。葡萄虽然不擅长打架,但控场意识很好,如果打不过就会带他撤离。”秦知律顿了顿,“但我希望蒋枭不要应激太过。他的精神稳定性一般,容易失控。”
“失控会怎样?”
秦知律没有回答,皱眉看着外面。
街上的螳螂人逐渐汇聚到了一起,厮杀还在进行,但它们正朝着同一个方向不断涌来。
是资源站,这里有东西在吸引他们。
安隅突然转身,“我去喂一下他们,长官。”
他一把拖起资源长,磕磕绊绊地往楼下走去。
片刻,那道身影出现在漆黑的长街上。
秦知律站在楼上看,大片畸种黑压压地涌来,战损的螳螂人狼狈逃窜,只有那道小小的人类身影,拖着一具畸种尸体,迎着畸潮缓慢前行。
在距离螳螂群还有几十米远时,安隅停下了脚步。
他在畸潮中看到了白天微弱抗议过以灯换粮的男人,还有砸了秦知律后吓得尿裤子的家伙。
罗青小姐,很不幸,她也没有逃过。
女性柔美的面庞下暴满青筋,深绿的硬壳和手臂肌肉虬结在一起,她暂时只完成了四肢畸变,但挂着鲜血和螳螂体.液的光头却让同类不敢靠近。她和人类时一样,用一只手回护着身后弱小的螳螂女儿。
小女孩四肢还没畸变完,低着头把双臂藏在身后。
安隅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回过神时,已经脱下风衣朝罗青扔了过去。
罗青眼中的凶狠散了一刻,她迟疑着把风衣披在女儿身上,遮住她正不断畸化的四肢。
小女孩终于抬起头,眼泪下得无声无息。
空气忽然变得潮湿,安隅抬手去接——53区再次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面前的螳螂畸潮越来越拥挤,人类意志虽没彻底消散,但兽性已无可遮掩。
安隅注视着他们。
这之中的绝大多数很快就会被同类吃掉,人类畸化成螳螂,有更残酷无理的生存规则等着他们,但——
他忽然笑了。
抬手一抛。
“给。”
你们想要啃噬殆尽的,不堪的旧日。
资源长的尸体悬空时,整座城市陷入片刻死寂。
那些螳螂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浑浊的眼中映着同一道抛物线。
嗵!
沉重的闷响终于落地。
嘶喘声突然响彻天际,亢奋的,愤怒的,崩溃的。
它们一涌而上,瞬间便蚕食了资源长的尸体。
安隅转身往回走。少了那件风衣,囚服下的身影单薄得要命,让人担心他随时会被身后的黑夜吞没。
但每当熄灭的路灯重新亮起时,他都又朝着来时的方向走过了一小段,将深渊割裂在身后,独自穿越那漆黑雨雾。
安隅回到资源站楼下,秦知律正背对着他看向长街的另一边。
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宽阔身影从街角走过,路灯亮起时迅速躲进阴影,待灯熄灭后继续快步前行。
“长官……”安隅迟疑道:“那该不会是……”
秦知律点头,“军部的幸存者。”
暴雨如注,城市彻底重归黑暗。
“褚宁上尉,军号283410,第二清扫小队队长。我队现存6人,很高兴在此时此地见到您!”
这个三十多岁的魁梧大汉已经被折磨得面色蜡黄,在街角被秦知律叫住后,他就把他们带来了垃圾场里的旧车库。
6名军人逐个接受秦知律的查验,安隅独自坐在门边的地上,透过破洞看着外面的水母狂潮。
雨水的粘稠程度远超从前,砸在地上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那已经不是雨,而是成千上万的水母。伞帽下抖动着絮絮的触须,落地后快速蠕动,给大地披上一层波澜起伏的雨衣。
秦知律说,超畸体回到了安全的地方,这是它过度修复的反应。
一只小水母顺着破洞爬进来,伞帽吸在门上,安隅把它揪了下来。
细长的触须立刻盘住他的手指,伞状体深深吮住一小块皮肉,带来一阵熟悉的细小蛰痛。
安隅握拳,水母液从指缝间滴落,旁人看来就像他捏爆的一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水母在他攥拳前就已经爆掉了。
地面的积水倒影里,那对金眸亮了一瞬,又迅速恢复了漠然。
凌秋的笔记帮他想明白了一些事,他总是在接触感染源后眩晕,那应该就是异能出现的前兆,被强大的畸种感染,或是首次接触的感染源都会加重反应,摆渡车那次他就直接失去了意识。
此外,同样咬了他,水虫不会爆,水母却会。区别在水虫只是啃咬,但水母却在主动融合人类。
褚宁朝这边喊道:“你的手在流血!”
秦知律也看过来,安隅拉下袖子,“没事的,不小心割到了。”
在拖着资源长的路上,他割破了掌心,让鲜血流得到处都是,但那些因分食资源长而舔舐了他血液的畸变者都没爆。
这证明爆掉畸种的不是什么毒液,而是他身体里藏着一个有自主意识的东西,会在被摄取时反扑。
安隅点开终端,生存值89.1%,来自打斗消耗和外伤。
他有些不安地摸出比利给的药膏,挖一指抹在掌心。
剧痛模糊了视线,他在朦胧中继续一坨接一坨地往伤上糊。
远远地,秦知律又往车库门边多看了几眼。
许久,安隅终于从剧烈的药物反应中平复下来。
空前的暴雨让湿度急剧上升,他脑子里混浆浆的。
“请您下达指令,我们全力辅助!”
“虽然53区已经移交尖塔,但我们绝不袖手旁观。”
“克里斯少校为了搞清真相而投身畸变,我们更没有理由退缩。”
安隅头昏脑涨地看向车库深处。
破漏的防护服让那些军人只能被动地躲在车库里,食水短缺,精神重压,战力早已损失。
但此刻那些恳求声却很赤诚。
他抱着膝盖,静静地观察着他们。
人类因智慧而高级,但却又总做出一些违反生物趋利避害本能的决定。高级与愚蠢混杂在一起,让这种生物变得很复杂。
不仅是眼前这些人,还有自我了断的陈卢风中尉,主动畸变的克里斯少校,孤身前往内城的凌秋,还有……
安隅在沉思中合眼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睡梦中忽觉四肢麻木,耳边传来粘稠的声音,像把手插进一桶胶水里缓缓翻搅。
那个声音让人很不舒服,他挣扎着苏醒过来。
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身子一僵。
漆黑的车库里明明灭灭地亮着光,光源来自第一晚见过的水母,小山丘似的体型压着那些军人。
暴雨源源不断地把小水母吹打进来,融入大水母身体,让大水母迅速膨胀。
面前的水母探出一根细长的触须刺入军人头顶,触须们从地上撬起他的身体,伞状体猛地张开,将他整个身子吸纳进去——
伞腔里腾起血色烟雾,水母餍足地舒展。
透明的腔体迅速填充了血肉,分化出四肢,片刻后又切换回水母形态。
褚宁和秦知律不见了。秦知律休息的地方正被一只最大的水母占据着,它的伞腔里还有一颗人脑,那颗脑让它散发着一种别样的智慧感。
那只水母忽然向安隅蠕动过来。
糟糕的是,安隅的视线范围开始收窄,像一台缓缓关闭的电视机。
世界逐渐黑掉,周遭的声音、潮湿的腥味也一起消失了。
凌秋说过,吃毒蘑菇会致幻致盲,自然界中很多生物都携带类似的毒素。他的症状应该来自水母释放的某种神经毒素,与感染无关。
安隅维持着抵墙而坐的姿势,做好准备迎接剧痛。
这只水母很强大,他希望自己接受的刺激足够强,能摸索出眩晕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可他迟迟没有等来水母的接触。
他无从感知周遭情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刚涂过药的掌心按在满是砂砾的地面上,用力擦了两下。
血腥气应该会更诱惑畸种,安隅想。
这间破落的旧车库此刻挤满了水母,军人已经全部被融合,只剩一个弱小的人类抵墙坐着,金眸因暂时失明而空洞地凝着空中一点,他安静地坐在那儿,掌心一下一下地蹭着地面,鲜血渗入沙土。
大水母终于又蠕动起来。
大概因为安隅是唯一一个坐着睡觉的人,它有些不好下手似的在他周围逡巡了半天,冷韧的身体挤压着他,像要将他挤进墙里。
透明的触须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探进安隅和墙之间的缝隙,一圈一圈地将他缠绕——颈、背、腰,就连刚刚擦在地面上的掌心也被包裹,每一寸皮肤上都传来紧实的压力。
触须把他向前拉了一下,拢向自己的方向。
安隅忽然有些警觉。
这东西怎么不蜇他?
如果它放弃刺入,直接把他整个人吞掉——别说眩晕后的异能了,他用来保命的爆体还会被触发吗?
水母的伞状体向两边抻开,在他身体搭过来时密密地包裹住,如同一个杀人拥抱。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盘在安隅身上的触须又一圈一圈地松开了。
那些触须轻轻地将他的上半身重新搭回墙上,就和最初拉他靠过来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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