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凌苏谈过一场话后,楚明姣回到小山丘前。
苏韫玉正在和周沅说话,他幽默风,不论是推理分析还是下结论,都有自己的一套思维,不会被人轻易动摇带歪,交谈时不冷淡又不轻浮。
这还是顶着宋谓的身躯,若是换做之前那张招摇的脸,更招女孩的喜欢。
怎么了?他下意识向楚明姣:怎么去了一趟,心不在焉的?
“没事。”
楚明姣摇头,细长的眉拧着,舒展不开,不知道为什么,凌苏之前的那番话给她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像错觉,也想一种呼之欲出的暗示。
太矛盾了。
她朝苏韫玉摆了下手,示意不用管自己,自顾自找个块平直的石头,用沾水的帕子擦了又擦,直到上面光滑如镜面,她才坐下来,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垂着眼发呆。
“楚姑娘这是?”周沅问苏韫玉。
自打楚明姣出现在视野里,男人的眼睛就没怎么离开过她,特别是她恨不得将那块石头表面擦出火花来的动作,眼里笑意藏都藏不住。
从小的习惯,她想不通事的时候都这样。苏韫玉笑着摇头,说:这时候最好别往她跟前凑,不然,会被打的。
周沅:“啊?”
很是惊讶的语调。
苏韫玉不由莞尔。
在他最为热血喷张,不服天不服地的少年时期,本命剑是他们这群人里最早声名远扬的那个。
楚明姣遇事不决发呆的习惯,不少人都知道,可欠欠的非要趁这时候逗她的,只有他和宋玢两个。
一段时间后,宋玢被打得撑不住了,他还在乐此不疲。
这导致很多时候宋玢他的眼神,都古怪得像在一个变态。
算了。没过多久,楚明姣站起身,往这边走过来,脚步却没停,样子是又要去后山,只在路过苏韫玉时丢下一句:我还是去着吧,不着我不放心。
苏韫玉不由得摸了摸鼻脊。
能在楚明姣这里有这种待遇的,除了楚南浔,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就在楚明姣要踏上那条羊肠小道时,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她停下步子,循声过去。
视线尽头一片昏暗,篝火升不起来,照亮这片地方的是几颗被灵力托在半空中的月明珠,那光也不明晰,像一团被强行拢在布袋里的萤火虫。
却仍然将踏着小路来的两个人照得足够清晰。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
还挺和谐。
楚明姣下意识去那道小的身影,五岁的孩子,身高才到柏舟膝盖那,脸蛋不知道是被晒黑了,还是被火燎的,衬得一双眼睛出离的大,安安静静不凶人的时候,终于有种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明亮与懵懂。
怎么把他放下来了?
经历过先前与小孩斗智斗勇的那小半个时辰,楚明姣对他很有防备心,决定将恶人做到底,她倾下身,几乎和小孩鼻梁贴鼻梁地威胁:我可不像你旁边那个那样温柔,凡事都好声好气地和你商量,你要是再跑,小心我把你丢回火堆里去。
可不知道柏舟和小孩说了什么,他听到这话,居然也不哭不挣扎,只是转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
颇为好奇一样。
楚明姣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直起身,有些迟疑地向了柏舟。
他推了推小孩,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和他们说说。
小孩往前站出半步,挺起胸脯,声音是那种不论如何努力遮掩,也盖不住的孩童稚嫩:我叫姜似。
顿了顿,像是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拗着声音又添了句:但是我自己改了姓,随我父亲,叫陆似。
四下一片寂然,连不远处接连不断的蛙鸣都识地闭上了嘴。
还真是他啊,楚明姣心头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柏舟道:你接着说。
姜似偷偷了眼楚明姣和面色严肃的苏韫玉,凌苏等人,一口气说:我被丢进来有大概有两三个月了,这里面没人,但总有东西一路跟着我,有时候是蜻蜓,有时候是猛兽,有很多东西让我出血,它们很喜欢我的血。
所以我总是在受伤。
说到这,他摸了摸自己少了半边的耳朵,撇了撇嘴:被丢进来前,我父亲给了我很多东西,它们保护了我。后来,山里就进了很多人,白天晚上都变得很吵。我一直躲着他们走,直到前天,我受伤了,耳朵被切了半块,没有及时听到声音躲开,所以遇上了那队人。
就是死在火堆里的那些人。
谁也没有打算他说话。
他们我小,就把我丢在一边。晚上生火的时候,那些人开始抱怨骂人,我当时注意到除了他们的说话声,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这片山脉不可能这么安静的,除非周围被那种虫子可以消除声音的虫子包围了,我上去提醒,但没一个人理我,还让我走远点。
姜似比划着,不知道该怎么说:那种虫子不会伤害人,但听见声音后,会把听到的消息告诉背后的人。
我和他们不熟,我不想死,我想出去见我父亲。
本来我都已经离开他们一段距离了,但半路上收到队伍里那个姐姐的传信。她问我在哪里,耳朵好点了没有,还痛不痛,今天该换药了。
小孩懊恼地抿紧了唇,耷拉着眼皮:我又回去了,不是为了换药,就是想和她说一声,那种虫子真的很奇怪,不要什么话都随便说,也不要骂人。
可还是晚了。
他折返回去的时候,七个少男少女围着篝火堆坐着,口无遮拦,骂完祖脉骂地煞,骂完地煞骂姜家,最后还将绝情剑宗和天极门挨个拎出来嘲笑:我算了吧,亏得白凛还有点名气,居然和天极门的人扯到一起去了,还真以为孟长宇有几把刷子能起到作用呢?拖油瓶一个罢了。白凛也是个四肢发达没脑子的。
姜似闷声不响地走到那个一直笑吟吟,显得很有耐心,也不麻烦的女子身边去,她拽了他一下,他就乖乖地搂着她脖子,小声告诉她:姐姐,这样说会很危险的。
一不小心,里面的东西就会发疯。
我等会说说他们。女子伸手捂了捂他的耳朵,问:吓到你了吧?
姜似摇头。
被丢进来这么久,他早不是能被几句粗鲁脏话吓到的小孩了,为了保护自己,他手上已经见了血。
可还没来得及等她阻止,那群人已经聊到了叫人悚然一惊的话题,无所忌惮到极点。
其中一个说:出来前,大长老可是和我们透过底了,这边的东西不是善茬,虽然不多,不算大问题,可毕竟是被神主封过那么久的东西,我们还是小心提防点好。
另一个嗤了声,笑他:你自己不是都说了。一个被封过那么久的东西,还只是其中一缕,怕什么,它能翻起什么大浪?姜家能被逼成这样,是他们无能,活该落败。
更何况,外面围着的那么多长老,布下的天罗地网都是摆用的?它若是敢出来,还算有胆量的。
二十多天了,这地煞不是摆明了缩头乌龟一个嘛。
姜似立刻挣扎起来,他感觉到,周围空气都开始被某种力量撕碎,撕裂,气浪都被节节攀升的温度融化,一个好像由熔岩拼凑成的庞然巨物以山火的形态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是一场暴怒的火焰。
好像他们说到了某种绝对不该提及的话题,它今日就算违背某种规律,也必须得出手。
--杀光他们!
杀意一经触发,人不死,绝不停歇。
姜似连跑都来不及,眼睁睁着那场火将自己吞噬,剧痛与战栗同时袭来,接下来的事,他就都不知道了。
他将这些经历捡着说了,没必要的地方就省略了些,唯独在描述那群少年们说的话时犹豫了会。此时虽然没有噬声虫在偷听,可地煞连火都掌控在手了,真说不准能不能用别的方式听到他们交谈。
可他很聪明,同时也知道,死去那些人说的话,才是眼前这群人最想听到的。
姜似停了停,咽了下口水,浓而翘的睫毛缠着,一只手紧张地捏住了另一只手上的灵镯,说:他们说,地煞是被神主镇压了很久的东西,而且只有一小缕,所以不足为惧,是缩头乌--
惊天动地的炸响响彻在耳畔。
地面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深渊猛兽,难以忍耐地要将所有人都吞噬进去。
这一出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楚明姣反应最快,她当即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拉着柏舟和姜似连退数十步。可那道裂缝如抽出长鞭,收缩自如,最后不止在地面上,甚至扬起尘土击溃山脉。
那么雄伟的山势,薄弱得像张纸,甚至经不起两道攻击。
一道巨大的裂缝将好好的人群分成了两边,楚明姣,柏舟,姜似,孟长宇,周沅和白凛在一边,其他人都在另一边。
白凛提着剑腾身而起,自掠到半空,冷着脸狠狠斩出三剑,那剑势连成了残影,一道比一道快,带着势如破竹的千钧气势直直朝一道裂隙斩过去。
剑影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道裂隙。
尘土飞扬。
却并未消散。
楚明姣踉跄着稳住身形,往四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几座山脉变换了位置,将他们所在的这片低洼地团团围住。
如果从高空,简直就是个辽阔却完全封闭的斗兽场。
是秘境,也是幻境。她立刻明白过来,回过头跟柏舟说:我们进入地煞的主场了。它一直就藏在这片地方。
这一刻。
脑子里诸多杂念尽数散去,什么地煞究竟是什么,怎么会被江承函封了那么多年,它是不是深潭里的东西,它为什么会扩散到凡界来,有没有造成很严重的后果,会不会对山海界有影响。
这些东西,她通通没办法细想了。
那是未来要担心的,要解决的事,而现在。
她终于近距离地接触到地煞了。
或许,用不了很久。
她就能再见到楚南浔了。
十三年,四千多个日夜,那种咬着牙忍着眼泪,一个人在黑夜里禹禹而行的日子,终于有窥见曙光的时候了。
它会把我们都卷到幻境里去,那是个密闭空间,就我们这几个,注意保护自己。楚明姣摇摇头将杂念甩出去,警惕地环视周围,同时告诫。
这个时候,她视线里的一切都开始震荡摇晃,整片地面摇摇欲坠,好像下一刻就要彻底塌陷,她抿着唇,绷着声线去还准备出剑的白凛:收剑。你再出手的话,下一刻地塌进去,你的剑气会荡到我们身上。
她懂得真的很多。
白凛深深了她一眼,应声收剑,开始一丝不苟地用那根不知道用过多少年的白布缠上剑身。
几乎就在下一个呼吸间。
整片地像感应到由上而下的巨大吸力,陷了进去。
一群人急速下坠。
楚明姣不是第一次进带有幻境的秘境,从前山海谣试炼,她经常经历这样的局面,应对起来驾轻就熟。
她第一时间用灵力将自己与同时坠下来的柏舟,姜似包裹住,可越往下坠,那层灵力就越少,像是被凭空消耗掉一样。
这地煞的手段。
真叫人诧异。
她准备动用圣蝶的力量,可还没来得及使出这道力量,就见眼前拂过一丛发丝,下一刻,属于成年男子的身躯贴近,浅淡而干爽的茉莉香沁润着飘到近前。
一只温热的手揽着她的后背,不容置喙地将她摁进胸膛前。
楚明姣忘了眨眼。
隔着一层衣物,她能清楚地听见属于他的心跳。
下一刻,肉与石壁碰撞的声音响起。
楚明姣被他拥着,不知道滚了多少圈,差点被摔出去,腰间挂着的玉佩被这么一磨,叮当两声响,直接宣告散架。
等一切平息下来。
她诧然发现,自己方才在下坠时见的情形全是虚幻的伪装,此时,空旷的假象被掀开,露出了满地獠牙般的尖锐石子,奇形怪状。
中招的不止她一个。
白凛差点没被一棵高高耸立的石柱贯穿,还好急中生智,扭着身体撞上另一块略平整的石头上,此时捂着膝盖,半晌没说话。
姜似手腕上的灵镯亮着光,又帮了他一回。
楚明姣窝在温热的臂弯里,听到一道极轻的吸气声。她立马抬起头,从柏舟的怀里退出来,颇为紧张地问:怎么样了?很疼吗?哪里疼?还能坐起来吗?
帝师,你太莽撞了。她低低地道:你忘了我有灵力的啊。
就算真摔了,那也没什么,出不了大事。
因为这一通乱七糟的经历,她头发有些乱,漂亮的喇叭袖口撕开了一道口子,恹恹地塌下去,着急的时候,杏眼里湿漉着,一片无辜的生动。
起来,既埋怨他的胡来,又自责自己的大意。
柏舟手肘搭在一边,忍过一波裂骨的疼痛,问她:受伤了没有?
楚明姣噎了一下。
两个人离得太近,她着他皱眉,视线又往下挪,到他被划破的手背,再去他的眼睛,喉咙发痒似的。
颤了一下,又颤一下。
她想,这个人,她认识的。
她一定是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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