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绑腿负重,一路小跑至对面山峰,已有三位师叔在林中等候。
几位前辈不知是不是跟陈冀学的派头,手里拿着根新削的竹杖,一身老旧的宽敞布衫,倚在树下似笑非笑地望着众人,连那略带奸猾的表情都跟陈冀如出一辙。
光是站在那儿,声势先涨了三分。指点时更是同样的狠辣无情。
弟子们领命沿着坎坷不平的泥路站桩排开,手中横举木剑。
三位师叔则负手在人群中缓步穿行,见着哪个腿脚在颤,就掩其不备侧踢一撂,跟铲鲜竹笋似的,一脚下去甚至能倒一排,惊得周围惨叫声四起。
闲着无聊了,又指着弟子让表演一番上蹿下跳。
林中野鸟频频惊飞,也被扰得没了清净。
未练多久,体力差的弟子已趴在地上起不了身。
春衫单薄,山地里碎石又多,摔摔打打间身上皮肉都青红了一片。莫说扎马步,坐在地上都腿肚子打晃。
其中以柳随月嚎得最响亮,可她因打小学棍,下盘倒稳,其实没挨太多罚,只是熬不住这一上午不间断的摧残。
春末的天方清朗几日,便染上了一些夏日的暑气,红日高照,热气在泥地与林荫之间蒸腾,闷得众人满头大汗。
等弟子们觉得实在快支撑不住了,才终于得了宽赦可以休息。
饶是倾风都不想再有动作,扶着树干在一片松软草地上坐下。确实是没什么精力再出去惹事了,即便此时有人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她也决定先将这仇按下、再报。
她正出神发愣,张虚游拖拽着一双灌了铅的腿朝她走了过来,停在半寸开外,气力不济地说:“倾风,我要同你坦白一件事。”
倾风抬着手腕挑了下木剑,示意他说。
张虚游见她着实精疲力竭,半死不活,才有勇气开口道:“你身上的金珠,其实是我拿的。我已经帮你还给谢绝尘了,一直忘了跟你说。”
“你拿的?!”倾风声音陡然拔高,转身去问柳随月,“不是因为你金蟾的遗泽,让我花财消灾了吗?”
柳随月摇头,脑子有些跟不上,问:“你消什么灾了?”
张虚游说完,心下负累顿轻。
从没为一件小事挂念过那么久,全是他们柳家兄妹话里话外地恐吓,叫他杞人忧天。他松快笑道:“没事了,只是这个。”
倾风深深注视了他一眼,眉头因疲惫的喘息而微皱着,颇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张虚游,你知道有些事,为什么要等到临终才说吗?”
她缓缓收回视线,将手中木剑拄到地上,低下头,拿泛着冷光的眼尾斜斜一扫,那眼神跟裹着刀似的,语气森然道:“因为说了,就真的要临终了。”
张虚游刚要坐下,还半弯着腰,察觉到那股浓勃的杀意,两股战战转身就逃,惊恐道:“我是坦诚相告!坦诚如何也算是一门优点!何况我也没昧了你的金珠,不过是物归原主,你何苦与我
追究!”()
倾风提剑追去,喝道:“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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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虚游回过头看,也不觉哪里恐怖,就是忍不住尖叫:“啊啊啊!救命啊!”
弟子们唯恐天下不乱,难得来了点趣事,纷纷拍着手起哄叫好。
几位师叔本在闲聊,见状停了话题,注视着追逐打闹的二人,以及一群春风满面的看客,长长感慨一声:“年轻人啊。”
他们最看不得年轻人这么无忧无虑了。
一师叔上前,用竹杖敲打着旁边的石块,正颜厉色道:“笑得如此畅怀?张虚游尚在训练,你们有何脸面坐着?都给我起来,再操练一遍!”
瘫成烂泥的众人顿时止了笑,面上表情飞速变化着,无辜、茫然、惊骇混合在一起,将本就苍白的脸更添一抹土灰。
等师叔低声训斥,再作催促时,这些复杂情绪一并化为愤怒,随着凄厉一声“张虚游!纳命来!”,在林间咆哮开来。
张虚游身形矫健,三两下爬到树顶,瞪着下方聚集起来的一堆人影,控诉道:“什么!你们关我什么事!”
一师叔看着胡闹到一块儿的众人,忽生感触,捻着胡须心中恍惚,觉得已有多年不曾见过类似的场景,五味杂陈道:“倾风倒是与谁都能玩得起来,没有派系之间的嫌隙。”
“派系?”边上的师叔问,“倾风该加到哪个派系里去?”
倾风出身乡野,落拓不羁,与平民子弟能说得上话。
师从陈冀,又是陈氏一族仅剩的小辈,在刑妖司里算得上根正苗红。
戍卫界南十多载,与军伍弟子亦算半个同道。
唯一该生有龃龉的便是那些官宦子弟,因她曾亲自出手镇杀纪怀故……可她清理门户称得上师出有名,连纪钦明跟赵宽谨都不予追究,张虚游一行又自愿与她结交,闹不出什么矛盾。
何况刑妖司本就该与朝廷分属两道,可以相交,但不必同流。
加之倾风自己个性自由散漫,最厌烦就是别人拿规矩压她,同小妖们都能厮混到一起,想必眼中根本没注意过所谓的派系,只看谁人顺不顺眼、讨不讨打。
自然,最紧要的是,没人敢那么不识趣,在倾风面前拿乔。她出门是不常带剑,可光是一双巴掌,就足以打得人满地找牙。
师叔想明白,放声笑道:“也是。陈冀当年还有不得不低头,偶尔卖个乖的时候。他这徒弟,干脆连他那点拘束也不讲了。大破方能大立,我就说近几年里,刑妖司的风气沉成一潭死水,算什么样子?现下被人打一打,总算是要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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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风从人群中悄然退出,找了个隐蔽的位置,盘腿坐下。还没喘上几口气,就听见林中有道断断续续的声音,轻飘飘地在喊自己的名字,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循声找了一圈,才看见整个身体缩在树后的狐狸。
狐狸探出头,不停朝她招手。
倾风见日近晌午,该是要到吃饭的时间了,几位师叔也没顾上这边,
()偷偷朝狐狸藏身的地方走去,问:“火急火燎地做什么?”
狐狸左右看了一圈,确认无人偷听,才对着倾风窃窃私语道:“纪钦明来了,就在白泽的院里!”
倾风抽身后仰了点,狐狸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还热情邀请道:“去偷听吗?!”
“我是那样的人吗?”倾风抬手抽了他一剑,“你别以为你偷听,人家不知道。纪钦明身边那么多高手,你当心被抹了脖子。”
狐狸胆色惊人地说:“你师父也在,不然你去问问?我还没听见什么,就被人赶出来了。溜了几次没溜进去,季酌泉她堵我!”
倾风见他说得还有点委屈,被他气笑,又用剑抽了他一把。
“你干什么?不要打我!”狐狸气愤道,“我来同你报信,你怎么那么不识好歹?里头只有白泽、你师父,还有个你们带回来的女人,定然是在说与你有关的事!纪钦明许是在向你师父告状,他好歹毒!”
狐狸是恨屋及乌,憎恶纪怀故,加上些道听途说的传闻,连带着对没怎么见过面的纪钦明也厌烦抵触。
但倾风在试剑石前与人草草一面,没觉得他是个多卑劣阴毒的人。又因他曾是陈冀的至交亲朋,倒希望他能形直影正、贯彻始终。
思绪一时有些纷杂,推着狐狸的后背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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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窗格,成片照在桌案上,光格中一缕白烟正袅袅升起。篆香的香气充盈室内,阵阵扑鼻袭来。霍拾香嗅了两口,便感觉起伏不定的心绪逐渐平和。那些纠缠的、似粘稠泥沼般的愁闷,都被摒弃在外。
霍拾香虽修养了一日,神智复得清醒,可骤然被抽走妖力,身体还是损耗良多。现下只能虚软地陷坐在椅子里,两手垂在膝上,视线低垂,无颜抬头去看对面三人的脸。
听白泽问她经过,才从深暗角落又把那段模糊记忆给刨出来。
“我父亲不曾服过药,他是自发与那妖邪勾结,分发诸多药丸予一众百姓。官宦、商贾、道僧皆有。我在他屋中发现了具体名册,足有百多人。找他对峙,他矢口否认。我自己寻人核实,见到不少已入癫狂,方确信为真。”
陈冀将佩剑靠在扶手旁,微一阖目,奇怪道:“他既没有服药,为何忽然魔怔?”
霍拾香摇头。
白泽缓声问:“百多人长久服药?谁为你父亲供的药?”
霍拾香闭上眼睛,还是摇头。
陈冀又问:“他何故也要喂你吃药?”
“他自口口声声宣称大义,是为我好。”霍拾香无心应对,有什么便说什么,眉目间尽是疲惫,“我觉得他有时清醒,有时迷乱,自己都说不出原因。唯一点他坚信不疑,他自觉是在以身殉道。”
“唔……”陈冀抬手扶住一旁的剑身,意味深长道,“他万般筹谋,片刻不怠,脑子也没多糊涂,怎么就轻易叫你发现了名册?”
霍拾香眼皮颤了一下,从未细想过其中末节。一是她服药后大脑常是一片混沌,二是实难从容回顾。被陈冀这一问,也觉出些许反常来,喃喃自语了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