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茂山。
此处乃北岳庙所在,当年辽军入侵时,曾令此遭到兵火,后太宗皇帝下令重修了北岳庙。
到了后来韩琦以资政殿大学士,差充定州路安抚使兼兵马总管兼知定州,又重修了北岳庙,如今留下碑石在。
今日章越至北岳庙睹此韩琦亲手所书的石碑,不免睹物思人。
韩琦当初任定州安抚使时,先后经历好水川,庆历新政的失败,到这里也是颇有整军经武之志。
到了后来王安石变法,韩琦判大名府时,却又改变了念头。
当年太宗,仁宗皇帝多次抵至大名府田猎作了御诗几十首,后被贾昌朝刻在石碑上,这些御诗都是兴志讨北的内容。
韩琦看了就命人将这些石碑藏起来,后有善于揣摩圣意的人将此碑文临摹下,进呈给官家。韩琦叹息道,我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吗?我就是怕天子看到了,他正是要锐意平定四夷,这才万万不可让他看到。
对于韩琦章越是佩服的,但对于韩琦先后的态度,他是不太认可。
到了北岳庙后,章越的上百名侍从则皆散在庙外驻扎。
章越如今将谈判之事都丢给了韩缜,李评,自己作了甩手掌柜。他本欲只带数人微服来此,但是吕公孺不肯一定要派兵来护卫。天子圣意难测,辽国咄咄逼人都令章越有些头疼,故而他才不在真定府坐镇,到了北岳庙中寻个清静。
但到了他这个位置,也是欲清净而清净不得。
庙祝闻相公竟然到此也是吓了一跳,赶紧接待,但章越吩咐他们不要泄露自己的行踪,故而庙祝便依言封庙,不让任何人前往到山上拜访。
这时候也不是进香的旺季,所以也没有造成太多的麻烦。
山下有数个村庄,当地官府也只是告诉他们寺庙封闭数日,不让人打搅,所以也没有惊动太多人。
就在宋辽使团相互唇枪舌剑之时,整个真定府除了寥寥数人以外,谁也不知道宣抚河北,河东两路的宣抚使章越此时此刻竟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住在北岳庙附近。
章越也没住在庙中,而是在庙旁寻了一个岩洞住下。
这岩洞以往听说有不少修道之人来此参禅悟道,还曾有高僧在此面壁打坐数年。
岩洞附近山木环绕,山下有一条小溪,上面架着一个独木桥,这是唯一的小径连通世外。
章越一个人住在岩洞之中,在这世外桃源之地,细细思考如今宋辽大计。
当然也不是全然与外世隔绝,每日有人送两餐,此外河北河东两路的任何军政消息,京城至宣抚司往来公文以及私信,甚至进奏院的邸抄也是毫不间断地抄送至岩洞之中。
章越会岩洞中作出披示。
章越素来好放权,宣抚司里的蔡京,蔡卞兄弟二人都可以独当一面,徐禧,童贯,陈睦也各有所长。
徐禧长于军事,陈睦长于外交,童贯长于情报。
特别是童贯给了章越很多惊喜,童贯不仅搞情报的一把好手,而且善揣摩人意。童贯给官家写密奏时候,总是先给章越过目。童贯说自己的大老粗字都不识几个,让章越给他改一改。
有他们在,章越也是乐意放手。
更不说京里还有岳父,蔡师兄等一干人罩着。
到了他这个位子,更应该从大局全盘来考虑问题,而不是插手具体之事。用王安石的话来说,就是省细务乃可论大体。
正因为如此,章越不是在宣抚司里表现得自己多忙多忙,如何殚精竭虑为国操劳,学诸葛亮那般事事过问,而是将事情交给信任的人后,自己去谋划全局。
现在唐九和张恭带着人把住了出入岩洞的唯一之路,任何人都不得打搅,甚至当地官员想要上山见一面也被谢绝了。
让章越有了足够清净能够思考问题。
当然对于岩洞章越也很满意,虽说北地春迟,山居要加着厚衣,但这郁郁葱葱的景色,仿佛让他回到了建州老家里。
章越在常常在洞里沏茶自斟自饮。
他不喜吃团茶,喜欢吃草茶,就是直接冲泡的那等。从这点上,他和吕惠卿是京里为数不多喜欢吃草茶的官员。
章越一面喝着茶,一面仰躺在榻上。
榻旁安了一个书架,书架上都是十七史典籍,此外再加上两本欧阳修编撰的新五代史,新唐书。
这是他走到哪带到哪的典籍,尽管以他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些书早已是倒背如流。
每当他遇事不决的时候,就喜欢随意抽出一本翻开来看一看,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启发。
如此看书看了半日,章越再走到案边批改公文,差不多到了饭点,唐九便给章越带公文信件以及饭食来,再将上一顿的碗筷及批改后的公文带走。
章越吃的也很简单,两样素菜一汤,最要紧的是一大碗米饭。这都是北岳庙里日常斋菜,并非大鱼大肉。
章越吃的上面不挑,但要紧的是米饭必须管饱,这都是当年与郭林一起抄书时紧衣缩食留下的后遗症。他的饭量特别的大,即便锦衣玉食多年了,还是这般。
清淡的饮食也让章越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思考问题。
现在宋辽交锋,这博弈谈判的胜负不在于真定府的使节团队的嘴皮子上,而是在两国国力,意识形态的全面较量。
用句话说一直胜利的球队不会改变战术,直到失败为止。
章越向来是主张通过谈判或小规模的战争,进行博弈,彼此斗争,要视此为常态,最后通过外部推进内部的改革变法。
道理说一万次,自己吃亏痛了一次有用。用自家族叔章得象教育富弼,韩琦的话来说,看见小儿蹦蹦跳跳自己从不呵斥,等到他们头撞墙了就懂得听话了。
王安石调一天下,鞭挞四夷的策略,是通过变法来实现压制辽国,西夏,再通过与辽国,西夏的博弈意识到不足,再反过来推动变法。这是一个内外循环的系统。
最要紧最要紧还是自己要强,要敢于主动竞争,通过外部的压力,不断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所以章越对官家向辽国认怂,再全力对抗西夏的做法嗤之以鼻。压制西夏,辽国不是目的,等国家强大了,这些也只是顺手的事。
与对辽国谈判可以输,但输了也要得到什么,就是要让上下意识到哪里不足,继续深入变法。仁宗皇帝也是对西夏作战吃了大亏,才开始庆历变法的。
譬如现在在对辽国的对抗中,河北兵马已是注重其骑兵装备,并整肃了多年散漫惯了的军纪,沈括改革军器监的事也很顺利,骑兵的克星神臂弓也得到宋朝军方一致认可。没有这一次机会,章越不可能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
躺平绝不可取,但与辽国开战也不可取。
一旦宋辽全面开战,不仅西夏要趁虚而入,变法也要中断。这个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章越通过另一个时空历史得知,辽国确实没有出兵。但是他不敢低估了辽国下场的决心,耶律洪基是不愿打,但不等于他不敢打。
一旦辽国发现他们无法压制以往向他低头的宋朝时,他们就会出兵,因为墙倒众人推。
官家一直催促章越立即与辽国议和便是如此。
但议和不是目的,斗争才是目的,不是说真就稀罕那两三百里地了。
……
想明白了这些,章越便继续休息。
山居的生活很好,他已是很久没有这般明心见性地想过事情了。住在远离尘世的岩洞中,让他有等方外之人的感觉。
他每日一大早就走出岩洞,打来山泉水然后用小火炉烧开,自己给自己沏茶。
一人一茶对着书,他可以这么坐上一天。
宣抚司的事,他已经全面丢给下面的人管。
他敢如此放手,是因眼下宋辽不会开战,两边谈判一时也谈不出结果,还有就是对幕僚的信任,同时也给他们锻炼的机会。
宋辽之争功夫不在台面上,而是台下,拼得是谁更能沉得住气。
屈指算来,章越已在岩洞呆了三天了。
这里的生活,令他心旷神怡,事情也想得更明白了。
这时候唐九又上来送饭食和公文书信了。
章越看到书信中有一个用朱笔画三个圆圈,这是非常紧急的公文,处于优先级的最顶端。
章越拆了信,然后一面端碗扒饭,一面看了起来。
书信上言,西夏国相梁乙埋动员兵马准备进攻陕西二路,同时西夏还得到了辽国的大力支持。
章越见此当即明白了这一次辽国谈判咄咄逼人的原因了。
此事在章越的意料之中,当然不是他未卜先知,而是做好了庙算,将任何可能发生的事都作了事先作了计算。
正所谓庙算多者胜!
在熙河路骑兵增援河东时,辽国挑动西夏出兵陕西,此事并不意外。
这是一个危机,但危中也有机,反过来这也是一个机会。
如果宋朝在熙河路骑兵没有回援下,在陕西击败了西夏,那么会给辽国和西夏信心上有一个怎么样的打击?
国家全面博弈的胜负,是建立在一次次斗争的胜利上。
一次斗争的胜利所带来的信心,要远胜过从谈判中到底获得了多少好处。
善谋者,争得是气势和决心,而不是争一城一地的得失。
如今这一次宋辽博弈的胜负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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