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左道庄庄主这种人物的脑袋,去府衙是没有用的。
他这样的人不上寻常的通缉令。
想要依靠普通的捉刀人,亦或者是寻常百姓提供线索,那基本上就是坑人。
所以,要兑换这颗人头,江然只能去锦阳府的执剑司。
执剑司衙门虽然多在隐秘之所,可江然身为捉刀人,却能够寻到门路。
一路兜兜转转,过了几家粮油店,又走了两趟成衣铺,最后沿着巷中窄道,踏进了一个空旷院子。
这院子里看似空无一人,然而江然目光只是一转,便已经知道,周遭暗藏了不少的人手。
正堂大门打开,里面供着一尊佛像。
江然取三长两短,五根香,没点,也没有插进香炉之中,而是放在了供桌一角。
就听一个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阁下是什么人,为何闯入我家?”
江然一抖手,将捉刀令扔了过去。
那人探手接过,看了一眼之后,这才躬身一礼:
“原来是江大侠。”
捉刀令上当然没有名字,但是上面却有暗记。
江然是在苍州府接的令,当时郭冲作为苍州府府尹,只有提名一人的权利,这人便是江然。
因此,眼前这人只是看到了捉刀令上苍州府的暗记,便明白了江然的身份。
“客气了。”
江然一笑,轻轻提了提手里的人头:
“管事的可在?”
“江大侠请随我来。”
那人来到跟前,先是双手奉还了捉刀令。
然后绕过供桌,掀开了内堂的门帘。
一路走过,却是来到了后院,然后那人领着江然来到了一口水井跟前:
“请江大侠下井。”
“……”
江然哑然一笑:
“你们这所在,还真是隐秘……”
“执剑司被不少人眼红,自然是得小心行事。”
那人苦笑一声,言语之中也带着些许无奈。
江然也没有犹豫,身形一晃,正好踩在了水桶之上。
那人则赶紧伸手抓住了摇杆,轻轻将江然放了下去,待等位置差不多的时候,他在上面问道:
“江大侠可曾看到一处门户?”
其实不用他说,江然就已经看到水井内侧有一处铁门。
随手一推,铁门吱嘎一声打开。
江然一步踏出,进了铁门之内,对上面喊道:
“已经进来了。”
“江大侠顺着路往前走就是,管事就在尽头处,在下少陪了。”
头顶上那人说完之后,江然就看那水桶吱嘎吱嘎的升上去了。
江然抬头瞅了两眼,摇了摇头,顺手关上了铁门,一边往里面走,一边也琢磨这人的话。
执剑司被人眼红……所以得小心行事?
被什么人眼红?
既然是眼红,那多半是来自于朝廷之内。
只是这般隐秘,只怕不仅仅是为了防范朝廷里的人吧。
江然于心头嘀咕了两句,便若有所思,不过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朝廷如何和他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
而作为魔教少尊的立场而言,其实跟朝廷还算是有仇。
只是,且不说当年的事情江然到现在也是一知半解,纵然尽数了解全貌,是否要报仇,尚且还在两可之间。
虽然这身体确实是上代魔尊和圣女给的……可养大自己的却是断东流。
这未曾谋面的父母之恩,该如何处理,还得看情况再做决定。
心中泛着这些有的没的的念头,顺着通道一路前行。
开始的时候,通道之内尚且潮湿阴冷。
走到后来,倒是感觉干燥了起来。
再往前一段,隐隐约约的则已经有了暖意,他于心头丈量了一下距离,以及方位,抬头去看头顶那黑漆漆的通道顶端,心头恍然:
“原来执剑司是在府衙之下。”
如此又走了一小段,便见是另外一扇门户。
江然正要伸手推开门户,就听得有人说道:
“天上阙于柳院之内大搞其鬼,可惜我们的人尚未靠近查看,就已经被抓了。一直到昨天晚上,方才归来……言称是有人救了他们。”
这声音的主人颇为苍老,态度却很是恭敬。
只是跟他说的话人并未开口,他便继续说道:
“听闻魔教如今也有痕迹,却不知道……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江然眉头一挑,感觉这话不适合继续听下去了。
这个对话有问题!
正要推开门户,就听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开口:
“魔教未必就是敌人,先看看他们想做什么再说……”
江然眉头一挑。
这声音他听过,而且是两次。
第一次是在苍州府外,第二次是在红枫山庄附近的那个村子。
是这个人从自己的手底下带走了释平章!
这是那个轿中人!
念及此处,他再也不多做犹豫,直接拉开了门户,人没进去,便已经开口说道:
“你们知道魔教中人所在?”
正在交谈的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目光落到了江然的身上。
而江然也自然的看向了这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站一座,站着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微微躬身,态度谦卑。
看向江然的眼神,则微微蹙眉。
似乎在斥责他不懂规矩。
坐在那里的人,却大出江然预料。
这竟然是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
看年纪大概不到三十,容貌清雅,只是坐姿并不端庄,盘膝坐在椅子上,还轻轻晃腿。
抬头看向江然,眼神也满是错愕:
“是你……”
“少来。”
江然一摆手:
“我是什么时候去的粮油店,怎么去的成衣铺,什么时候进的枯井,想来伱们都一清二楚。
“现在却装着不知道来的是我,当我是三岁孩子吗?”
他提着左道庄庄主的人头,随手拉开了一把椅子,看向了那个女子:
“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你,我认得你的声音。
“却没想到会是个女子,这声音太过于……”
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那女子则是一笑:
“阳刚?”
“不,是中性。”
江然想起来了,一般都称呼这种声音为中性。
“中性?”
那女子想了一下,倒是一笑:“有些意思。”
“放肆!”
那小老头此时反应过来,忍不住怒视江然:
“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你在跟什么人说话?”
江然有些错愕的看了一眼这小老头,问那女子:
“他一直都这么勇敢的吗?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那小老头闻言更是怒形于色,可不等发作,就听那女子冷喝一声:
“住口!”
“听到没有,让你住口!”
小老头总算是找到了合适的机会,拿手一指江然,便就颐指气使。
“本宫让你住口!!”
红衣女子脸都黑了,声音之中也带着说不出来的威严。
“啊?”
那小老头一愣,回头看向红衣女子,下意识的跪了下来:
“是……属下该死。”
红衣女子则看向了江然,无奈摇头:
“让江少侠见笑了。”
“确实好笑。”
江然伸手在桌子上,随手拿起了一本册子,扒拉了两下,放了回去:
“执剑司内不可能都是聪明人。
“但是,这种愚鲁之辈,放在锦阳府执剑司,这是打算冷了捉刀人的心?
“你若是不想让这执剑司存在下去的话,这样的人自然是多多益善。”
红衣女子有些意外的看了江然一眼。
这番话已经算是入木三分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看了那小老头一眼:
“下去。”
“这……”
小老头看了看江然,似乎有些犹豫。
红衣女子叹了口气:
“江少侠说得对,这种愚鲁之辈,确实是不该坐在这样的位置。
“若是他想对我不利,且不说你一人,纵然是十个百个坐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处?
“丢人现眼,还不滚下去?”
“是。”
知道主子是动了真怒,不敢再言,连忙退下。
待等此人走后,那红衣女子这才看向了江然:
“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你都自称本宫了,显然也没有打算隐瞒下去。”
江然一笑:
“说来倒是在下的不是,前两次与长公主相逢,都不知道长公主的身份,多有唐突之处。”
“你又如何知道我是长公主?”
红衣女子又是一愣。
“当今天子有两个女儿,年龄对不上。
“除此之外,听闻当今天子的妹妹,喜穿红衣,练了一身好武功,更向往江湖……
“便斗胆一猜。”
“好一个斗胆。”
长公主微微抬头,看向江然,神色傲然:
“既然知道本宫身份,还不跪下行礼?”
江然歪着头看了看她,忽然一笑:
“长公主可知道,江湖为何是江湖?江湖闲汉,又识得什么体统规矩?”
“哈哈哈。”
长公主听完这话之后,忽然豪迈一笑:
“好好好,果然不愧是你……既然出了宫,长公主三个字就再也休提。
“你就叫我……单大人吧。”
单是金蝉王朝的国姓。
叫单大人倒也无可否非,只是江然看了她两眼,便撇了撇嘴:
“你们方才的话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我来了再说。
“是故意说给我听,想要让我帮你们抓人吗?”
方才长公主和那个小老头的对话很有问题。
就如同江然所说,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甚至可以算出江然需要多久才能够走到这里……既然如此,方才这话就极有可能是说给江然听的。
用意的话,无非是两种。
第一种就如同江然现在说的这样,想要让江然知道魔教就在锦阳府,然后上门捉人。
而第二种……便是他们可能查出了江然和魔教有些瓜葛,却不能坐实,所以故意如此试探一番。
如果江然心中有鬼,必然会在门外听个清楚明白。
从而决定该怎么做才不会露出破绽。
江然选择先声夺人,直接进门,就是打破这一步骤。
如今又问出这样的问题,一则可以一定程度上打消他们对江然的怀疑,二则也可以探探虚实,看看他们对魔教的情况到底掌握了多少,唐员外他们是否暴露。
虽然对方如果对江然仍旧心存疑虑,多半不会实言相告。
却也可以让江然做到心中有数。
此后如何制定对策,那就都有转圜的余地。
最不济,鱼死网破而已,跟这长公主面对面,难道他还会怕了不成?
只是如此一来,今后这捉刀人该如何做法……倒是个问题。
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也并非只有捉刀人这一条路可以做。
毕竟他还有一个捉刀任务可以接。
那任务虽然看似鸡肋,但江然总感觉,当中似乎也有潜力可以挖掘。
哪怕这一条路也走不通……大不了离开金蝉王朝。
五国之间,哪一处不是他的立锥之地?
一瞬间,江然在心里已经做好了各种打算。
只等着眼前这女人接下来的话……
然而长公主的话,仍旧出乎江然的预料:
“江少侠,你是如何看待魔教的?”
江然一愣:
“这有什么好看待的?无非就是人尽皆可杀之辈罢了。”
“我倒是觉得不然。”
长公主闻言却轻轻摇头:
“魔教是我所见过的最古怪的教派,所行皆由心而发。
“为恶者,自然为恶甚巨,绝不容姑息。
“可为善者,却又发自赤诚,叫人不免动容。
“若是将这两者都当成为恶之辈,一网打尽……未免有些不公。”
江然表情有些古怪的看了她一眼: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长公主苦笑一声:
“这确实是大逆不道之言……但也是本宫发自肺腑之念。
“过去于宫中了解魔教终究是浅薄了一些,行走江湖见人见事越来越多,倒是生出了不同的想法。
“江少侠你是见多识广之辈,对魔教想来应该也有自己的看法。”
见多识广?
江然听了这话之后,心头倒是有几分高兴。
没想到啊,天天被人说孤陋寡闻,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见多识广。
不愧是长公主!有眼光,有见识!
只是对于她的话,江然倒是没法直言,只是说道:
“长公主说笑了,在下一介江湖武夫,又懂得什么魔教?
“听说都少,见过就更别提了。
“对他们我只关心执剑司名单上的赏银多寡。”
“……”
长公主一阵无奈:
“自从百年之前,楚南风捣毁了魔教总坛之后,魔教就好似是一个传说了。
“不过近年来倒是逐渐有传言,魔教这把火又在江湖上烧起来了。
“江少侠如今身在锦阳府,想来也有机会看到他们,到时候我们再研究研究……究竟应该如何对待这魔教。”
江然眉头微蹙:
“所以,长公主的意思是,想要对他们网开一面?”
“为恶者自当除之,若是为善者……”
长公主想了一下,笑道:
“实不相瞒,本宫倒是想要和他们好好亲近亲近。”
“这……”
江然苦笑一声:
“长公主果然是非常之人,不过江某还是想要提醒一句,此举是与虎谋皮。”
“这本就是本宫的拿手好戏?”
长公主淡淡一笑:
“伴君如伴虎,前后这两位老虎都是看着本宫长大的。”
“……”
江然一阵无语,这话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只好换了个话题:
“说起来,长公主带走了释平章之后,不应该去忙活离国那边的事情吗?
“怎么忽然来到了锦阳府?
“对了,我曾经在秋辞驿见到过青源,他知道你的事情之后,就急急忙忙的走了,却不知道他可曾寻到你了?”
“原来是你多管闲事!”
长公主忍不住横了江然一眼:
“本宫本想自己成事,结果青源道子横插一杠,本宫就说他怎么会知道释平章的事情……原来是从你这露出来的。”
“……咳咳,在下和青源一见如故,也未曾将这当成什么隐秘之事。
“若是长公主早告诉我在下不可对外言说,在下也不至于……”
江然说到这里笑了笑,虽然不清楚当中玄机,却是没有半分愧色。
长公主横了江然一眼,眼波流转之间,倒是泄露了几许风情:
“青源道子多管闲事,现如今已经去了离国。
“你和他既然一见如故,就盼着他可以平安归来吧。”
“离国……”
江然眉头微蹙。
他还记得释平章便是被离国第一高手白玉楼打伤,一路逃到了金蝉。
如今他和释平章一起去了离国……却不知道会不会对上这白玉楼?
想到这里,江然心头倒是有几分忧虑。
虽然和青源只是一面之缘,但这位道子对自己却极为真诚,实乃江湖少见。
也让江然对他印象深刻,不想让他出事。
只是如今锦阳府诸多事宜,他一时半会还真的走不开。
而且,就算是能走,离国也不是什么番邦小国,想要找个人又谈何容易?贸然去寻收获如何姑且不提,还有可能坏了他的事。
想到这里,他轻轻摇头,感觉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盼着他平安无事吧。
“至于本宫……”
长公主说到这里,多少有些意兴阑珊:
“本宫来锦阳府,本来是为了找人的。
“家里有个子侄,被他亲爹责令游历江湖,结果这混小子跑到了边城厮混,也不怕被青国的人抓走宰了。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带他回家的……可没想到这小子也不知道藏去了何处,本宫都快将整个锦阳府翻开去找,也未曾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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