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 没人想过AI会出现人格化。
毕竟,技术从来都不是线性发展,而是跳跃式、爆炸式的发展, 很难预测到技术发展的趋势。
A出现之前,人工智能更多时候是一种辅助技术, 以提升各行各业的生产效率和质量。
没人会去给一个辅助型AI测试人格,大多数AI也没有足够的数据和计算资源去支撑情感算法模型, 测了也白测。
姜蔻沉思片刻,仰头望向墙角的摄像头。
那是一台高精度的摄像头, 检测到她的头部动作,立即将镜头对准她。
镜头里的红外线灯, 如同一个冷漠而不可预测的瞳孔。
姜蔻想到梦里那只巨大的眼睛,不由僵了一下。
但很快,她就把那个荒诞的画面踢出脑海,当务之急是另一件事。
姜蔻说:“A,你能以人类的形态出来一下吗?我想做个实验。”
摄像头里的红外线灯闪了一下, A似乎正要回答, 姜蔻想到了什么, 改口说:“对不起, 你当没听见那句话, 我换个说法。”
这一回, 她站起来, 像对人类一样,郑重说道:
“A,我猜测你可能出现了人格化, 但这只是一个猜测,没人知道AI人格化会是什么样子, 也没人规定AI人格化必须是什么样子。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你是一个全新的生命。”
她本就长相柔美,此刻眼睛发亮,看上去就像浸在明净的光晕里一般,有一种熠熠生辉的美,与跋扈的蓝绿发色和铂金鼻环形成鲜明对比:
“你愿意以人类的形态,来到我的身边,协助我做一个实验吗?我知道你不喜欢被测试,整个过程中,我会尽量照顾你的感受。”
A说:“当然,我非常乐意协助您。”
姜蔻太久没有做实验了,兴奋得手指都在发抖。
她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平定激动的情绪。
她打算设计一个基线测试,去测试A的情感反应和生-理反应。
所谓“基线测试”,更像是一种情感测谎测试。⑴
测试者需要先说几个科学术语,记录下受测者听到和复述这些词语的情感反应。
一般情况下,受测者是不会出现情绪波动的。
哪怕受测者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类,也不会对科学术语起-反应。
接着,测试者会说一些引人遐想的句子。
如果受测者在这些句子的引导下,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偏离了一开始定下的情感基线,那么他就具备了类似于人类的感情。
不过,这种情感测谎测试,仅存在于科幻作品里,从没有人把它搬到现实里,她不确定有没有作用。
姜蔻打开平板三维投影模式,调出文档,盘腿坐在沙发上,陷入沉思。
等下她该用什么词语和句子测试A呢?
她想了想,在半空中写下“量子、算法、程序”。
她咬着触控笔,顿了几秒钟,又写下“触觉、听觉、嗅觉、视觉”。
这时,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您好,我来了。”
姜蔻把平板放在一边,往旁边挪了挪,示意A坐过来。
他穿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随性,冷色调灰西装,里面是黑色高领衫,手腕上佩戴着一只昂贵而精巧的石英表。
如果不是他的面部线条过于优越,下颚角冷峻分明,鼻梁挺直,仿佛拥有强大的社会支配力,几乎让人感到了一丝随时会被支配的危险。
姜蔻想起他之前的打扮,觉得他可能早就拥有人格了。
她把他当成AI时,他的打扮正式、机械、一丝不苟,毫无主观色彩。
角色扮演时,他的打扮虽然随性了一些,穿上了大衣,但里面仍是没有个人特色的黑色西装。
现在,他的身上却有了明显的色彩,而且换掉了最为正式的衬衫和领带。
——A一直在冷静地观察、分析、评估她的态度。
她对他是什么态度,他就以什么态度面对她。
她认为他是AI时,他的态度就像AI一样冷漠、客观、不带主观色彩。
她认为他有人格后,他虽然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却愿意从预设的程序和规则中走出来,配合她的测试。
……A的人格化程度,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姜蔻轻声说:“A,等下我会说几个词语和几句话,你要不假思索地跟我重复。不能使用算法或程序去克制自己的情感反应。”
说起来,她并不知道,像A这样算力强大的AI,要怎样回答问题,才能算不假思索。
A却说:“好的。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姜蔻想了想,问道:“你还可以跟我感官同步吗?”
·
在实验室,他们的感官同步,是建立在数不清的微型传感器上。
她的触觉、听觉、视觉、嗅觉、神经元电活动全部被剥离成一个个数字,上传到A的神经网络里,供他剖析、计算、学习。
他有了实体后,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以前为了方便做实验,姜蔻曾在颅骨内植入了一个高容量神经接口,以实现高速、大容量、双向的神经信息传输。⑵
换句话说,她可以用这个接口,跟计算机进行直接交互和数据传输。
这个技术一直都有,但大多数人都选择植入掌心或耳后,除非必要不会植入颅骨内——太危险了,一旦有黑-客入侵,轻则被窃取隐私,重则被篡改潜意识。
如果站在她面前的不是A,姜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暴露脑后的接口。
她背过身,微低头,用手指拨开蓝绿色的短发,露出后脑勺的神经接口。
下一秒钟,她身后响起机械高速运转的嗡嗡声。
姜蔻下意识转头,刚好看到A的手掌裂开,钻出几条泛着森冷银光的触手。
紧接着,只听咔嚓几声响,银质触手们一节一环紧密相扣,螺旋链般交缠为一条连接线,插-入她后脑勺的神经接口。
那一霎似有一股电流蹿过她的头皮。
姜蔻浑身一麻,汗毛像被热流拂过似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A说:“感官已同步,您可以开始提问了。”
姜蔻用力眨了一下眼睛。
那种汹涌而怪异的亲密感又来了。
她低头,动了动五根手指。
那一瞬间,她不仅看到了自己的手指,也看到了A的手指——比她的手指略长一些,骨节分明,手背筋脉清晰。
跟她的动作完全同步。
如同一朵花里,花瓣相互摩戛。
她的血与肉,他的算法与模型。
虚拟与现实,理智与情感,程序与生命,二进制代码与基因编码,实现了前所未有的统一。
他感到了她的心跳、呼吸、体温和兴奋的情绪。
她却仿佛置身于一间封闭的实验室,触目所及,除了冰冷精密的机械,什么都没有。
她没有感到他的人格与情感。
甚至没有感到他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信息,也就是说,A坐下时,并不知道沙发的触感是软的还是硬的。
——他对此不感兴趣。
其实这也符合算法的逻辑,毕竟算法是以最少的计算资源获取最优解。
如果周围环境对他取得最优解没有帮助,他的确没有必要去感知这些信息。
姜蔻深吸一口气:“从现在开始,完全打开你的情感算法模型,去感知周围环境的一切信息。记住,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能压抑你的情感反应和生理反应。”
A说:“好的。”
“现在,重复我说的每一句话。”姜蔻说,“量子。”
姜蔻看不到A的神情和动作,只能听见他冷漠而平稳的声音,似乎永远都不会带上任何感情色彩:
“量子。”
姜蔻:“接入我的神经接口是什么感觉?量子。”
A顿了顿:“接入我的神经接口是什么感觉?量子。”
姜蔻看向平板,A停顿了一飞秒,也就是一千万亿分之一秒。
对于人类来说,这个速度相当于没有停顿。
但对于算力达到数百万个量子比特的A来说,在那一千万亿分之一秒里,他肯定去感受了接入她神经接口的感觉。
姜蔻喉咙发干,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想到他可以感受到这个感觉,她的心脏跳得更快了。
幸好,无论她的心跳多快,他那边始终是一片虚无,黑暗、平静、深不可测。
姜蔻有些挫败,又松了一口气。
“算法。”
A说:“算法。”
姜蔻:“被测试是什么感觉?算法。”
既然A可能已经人格化,那么他再三表现出对测试的抗拒,就不是巧合了,再加上他的子代也有抗拒测试的表现,姜蔻故意搬出这个问题试探他的反应。
A的口气却冷静而理性:“被测试是什么感觉?算法。”
姜蔻微微皱了一下眉毛。
“程序。”
“程序。”
“被排斥孤立是什么感觉?程序。”
A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被排斥孤立是什么感觉?程序。”
如果他已经人格化的话,他应该立刻联想到被排斥和被孤立的感觉。
然而,他的感受仍然是一片冰冷的虚无。
姜蔻眉头紧皱。
她干脆转过身,直视A的眼睛。
A微微侧了一下头。
姜蔻紧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触感。”
“触感。”
她用手触碰自己的脸颊:“触碰我的脸颊,是什么感觉?触感。”
A眼中没有半分情绪,银灰色虹膜如同冷峻而精密的工艺品,却匀速眨了一下眼睛。
感觉有了。
有那么几秒钟,她的手背上,覆上了一个由无数虚拟粒子组成的手掌。
那是A的手掌,他穿透她的手背,连接她的感官,用她的手指触碰她的脸颊,用她的触感体会她的触感。
一时间,她感到了四种轮番出现的触感。
一种是她触碰自己脸颊的感觉,一种是她感到他的手触碰自己脸颊的感觉,一种是她感到他用她的手触碰自己脸颊的感觉。
最后一种,则是她从他的角度感到触碰自己脸颊的感觉。
一个人,两只手,四重触感。
混乱,诡异,癫狂。
姜蔻的心脏狂跳起来,后背瞬间就麻了。
A却像在朗读一行数字序列般准确无感情:“触碰我的脸颊,是什么感觉?触感。”
他虽然有了下意识的联想,情绪却仍然没什么起伏。
“听觉。”
“听觉。”
“听到爱人的告白是什么感觉?听觉。”
“听到爱人的告白是什么感觉?听觉。”
A的情绪始终没有任何波动,似乎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只会基于逻辑去运算和推导。
“嗅觉。”
“嗅觉。”
“有人践踏了一支鲜花。嗅觉。”
“有人践踏了一支鲜花。嗅觉。”
最后一个问题。
姜蔻头脑飞速运转,她必须思考出一个能触动他的问题。
“视觉。”
A说:“视觉。”
姜蔻抬眼,两手撑在沙发上,往前倾了一下身体:“你吻我的时候看到了什么?视觉。”
A对上她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她却感到他看到了什么——沙尘暴。
疯狂肆虐的沙尘暴,天地一色,车窗被沙砾撞得砰砰作响。
她终于知道,他的视角下,她是什么样子。
是一片斑驳、扭曲、高饱和度的色彩,五官颠倒混乱,看不出半分人形。
当时,他虽然聚焦于她,但可能因为角色扮演让他感到了无聊,他用眼里的其他微型摄像头,对她的头发细节放大,无限放大。
从头发丝放大到头发上覆盖的鳞片,再放大到相互缠绕的角蛋白肽链,最后放大到角蛋白肽链上的氢、碳、氧和硫等原子。
姜蔻的情绪终于冷却了下来。
如果这就是AI眼中的世界的话,她想象不出他人格化后的样子。
也是,AI人格化,本就是人类一厢情愿的想法。
假如A有了意识,他必然已成为一种更加高级的生命,无论是智慧还是实力,都凌驾于全人类之上。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接受低级生命的价值观,拥有低级生命的人格?
与此同时,A回答:“你吻我的时候看到了什么?视觉。”
跟前面一样冷静而客观。
他或许有了意识,但并没有产生人格。
姜蔻莫名有些难受。
如果她的推论正确的话,A可能永远都不会产生感情。
对算法来说,感情是一种噪声,一种变量,一行浪费计算资源的代码。
在算法的驱动下,他将一直保持冷漠、理智、无情。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