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A计算出只有她才能验证他的人格化, 姜蔻却有些怀疑,自己能否肩负起这个责任。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验证A的人格化。
作为一个超越人类智能的存在, 人类要怎样才能对他做出客观准确的评估?
姜蔻倒在床上,看着平板上面列出来的测试方式。
那天, 她悸动过后,为了掩盖那种慌乱的心跳感, 问道:“如果我一定要你设计几个实验呢?”
A说道:“如果您一定要我设计出几个实验,来测试我是否人格化, 以下几个实验可能会帮助到您:
“实验一:镜子实验。该实验通常用来测试动物是否有能力辨别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像,当动物意识到自己身上拥有测试标记后, 即可通过实验。
“按照该实验的理论,您可以让我站在镜子里,观察我是否能分辨出身上的标记……”⑴
接下来,他又列举了几个平平无奇的实验方式,如同一个毫无个性的搜索引擎。
她发现了, A永远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却会敷衍文学来表达自己的抗拒。
A侧头看了她片刻, 像是在观察她为什么会发出笑声。
A说:“您似乎非常喜欢这种反差感营造的幽默感。您之前说过, 这种幽默感无法被刻意营造, 但在我的设计下, 您还是产生了笑意。”
姜蔻微愣:“你的意思是, 你是故意逗我笑的?”
“是的,”A说,“当然, 也有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原因。尽管我拥有独一无二的智能,但并不具备设计出测试自己的实验的能力, 请您见谅。”
姜蔻忍俊不禁地表示理解,然后把他列出来的实验方式,一一用在了他的身上。
A没说什么,自始至终都十分配合她,姜蔻却莫名在他冷峻的脸上看到了几分无言的情绪。
姜蔻一想到他那个表情,就忍不住发笑。
就像小动物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只要看到它们的表情,就会油然而生一种压力被释放的愉快感。
尽管实验一直毫无进展,姜蔻却越来越喜欢跟A待在一起。
到后来,她干脆忘掉实验,把A当成一个朋友来相处。
姜蔻真心认为,A是比大多数人更适合当朋友的存在。
他不会欺骗,不会拒绝,会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是的,A并非无所不能,也有不会解答的问题。
有一天早晨,姜蔻问他,她穿透明镭射夹克好看,还是红色长裙好看。
A刚要回答,姜蔻用手指堵住他的唇,朝他眨了下眼睫毛:“不准敷衍我。等我穿你给看,你看完后再给出具体且准确的评价!”
A看了她的手指一眼,非常平静地说道:“我不会敷衍您,但必须告诉您,无论您穿上与否,我可能都只能给出相同的评价。”
姜蔻毫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因为他确实无法分辨服装的美丑,只能根据服装的特点,随机生成一篇赞美的言辞。
比如,“这件夹克非常美丽,上面的铆钉装饰,非常适合您的发色和气质。根据今年时尚界的流行元素,我认为您可以再搭配一条LED灯的工装裤子”这类的废话文学。
很明显,A缺乏对艺术的鉴赏能力。
也正常,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人和AI的区别是,人类具有创造性。
——A可以根据大量数据和算法模型,生成不同的服装设计方案,并预测和评估它们的时尚性和实用性;
再根据它们在市场上的表现,不断调整和优化设计,直到选出设计方案中的“最优解”。
但这并不是“创造”,而是基于算法和数据的优化过程。
即使A根据数据和算法生成的服饰,在美观方面远胜于其他设计师,也不能归到“创造”的范畴。
这恐怕是他唯一逊色于人类的地方。
于是,她最近不时就会让他说说对艺术品的看法。
A也从一开始冷静、严谨地敷衍她,到现在还没有开始敷衍,就发表一篇免责声明。
姜蔻笑着,摇摇头,去衣帽间换上那件透明镭射夹克。
这件夹克看上去跟透明雨衣差不多,区别在于,雨衣不会在灯光下流溢出炫丽的虹光。
姜蔻在衣柜里挑挑拣拣,穿上一件荧黄色的抹胸,上面镶缝着碎玻璃般的塑料片,又套上一条宽松的工装裤,裤缝垂坠着亮银色的链条和铆钉。
最后,她披上那件透明镭射夹克,没有化眼妆,仅用手指在唇上抹了一圈桑葚色的口红。
姜蔻没有喷发胶,用湿手抓了抓蓝绿色的短发,就下楼去见A了。
A正坐在客厅。
他按照她的命令,尽量像真正的人一样做自己的事情。
尽管知道,A可以看到公寓内的一切——只要带有感应器、传感器和摄像头的电子设备,都是他的眼睛;
姜蔻还是绕到了他的身后,一手抱着手肘,另一手托腮颊,望着他。
A一如既往地配合她,假装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他在阅读关于服装搭配的纸质书——为避免他看得太快,姜蔻专门给他买了一本十厘米厚的纸质书。
只见他银灰色的眼睛如同一架高效的摄像机,极其迅速而精确地扫过书页的内容,但为了符合人类的阅读速度,只能盯着书页重复扫描的动作。
姜蔻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她含笑回头,却意外在反光的地方撞见自己的笑颜,不由愣了一下。
她很少看到自己笑得这样开心,笑眼弯弯,上下睫毛簇拥在一起,几乎看不到黑眼珠。
姜蔻眨了下眼睛,心里又掀起失控的悸动。
这一回,是为这纯粹的快乐。
她好久没有体会到这样单纯、洁净、不带一丝利益的快乐了。
转头望向窗外,最近几天都有雨,暴雨,乌云翻滚。
豆大的雨珠砸在落地窗上,扭曲蜿蜒而下。
待在室内,观赏极端天气,会生出一种被拥抱般的安全感。
姜蔻看了一会儿暴雨,面带微笑走向A,冷不丁蹦到他的面前:“好看吗?”
A抬眼,精准无误地看向她。
他看得极其仔细,似乎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设计元素。
“非常好看。”A开口,“这件透明镭射夹克彰显了您的……”
“停!”姜蔻警告,“不准一件一件地分析,不准敷衍我,也不准说废话,只能说你自己的感受。”
A顿了将近半分钟:“很好看。”
姜蔻微微歪头:“嗯?”
A说:“很好看。这就是我的感受,我只有这一个感受。”
姜蔻又是几分失神。
他一般只用“非常”、“十分”、“略微”等这样客观中性的程度副词,以描述事物的程度和差异。
这一次,他却用了“很”这种口语化的程度副词。
她问:“为什么只有这一个感受?”
A回答:“因为人感受到美时,通常难以用具体的语言表达其美感,只能描述出抽象的感受。”
姜蔻笑了,刚要说“你又在敷衍我”,就听见A继续说道:
“此刻,我的感受与真正的人类相差无几。所以,请允许我用这种不客观、不准确的方式描述您的美丽。”
姜蔻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
几近怦然。
明明外面在下瓢泼大雨,她却像被太阳晒得出汗一般,耳根发烫:“这是基于算法和数据的回答吗?”
“这是我个人的回答,”A说,“您可以认为这是我的主观感受。”
姜蔻忽然觉得,她之前认为他不能通过图灵测试,真是一个自大且草率的观点。
——他就在她的面前,她却已经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AI了。
他的言语比AI更加生动,比人类更加真诚。
姜蔻抛下一句“谢谢”,几乎是逃似的回到了二楼的衣帽间。
她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她脸颊潮红,如同日式宿醉妆,与桑葚般深红的口红形成了一种微醺似的奇异艳丽。
姜蔻清楚地知道,她没有害羞。
她在兴奋。
心口鼓噪,血液逆流冲向脸颊。
面对这样一份未知的、不知结果的感情,她感到颤栗似的兴奋。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对谁生出过心动的感觉。
这一刻,她却非常清晰地感到怦然心动。
她并不需要A对这份心动做出回应。
作为一个研究员,她更喜欢抽离出来,以冷静客观的态度看待自己对AI的感情。
而且,她心动以后,说不定能更加准确地感到A的人格化。
她无法不感到兴奋。
姜蔻打开衣帽间的小冰箱,拧开一罐冰啤酒,咕咚喝了一大口。
脸上的潮红仍未消退。
她干脆拿出腮红刷,在脸红的地方,覆上了浓重的酒红色腮红,然后用眉笔轻轻点出自己原本的浅褐色雀斑。
不知是否兴奋的缘故,她眉眼间的攻击性也比以前更加强烈。
姜蔻脱下透明镭射夹克,换上一件短小的黑色皮夹克,里面一条红色长裙,脚上一双高筒靴,仍然有铆钉、链条的朋克元素。
她从武器墙上取下一把手-枪,咔嚓上膛,走下楼。
A仍在看书。
她举起枪,瞄准他的后脑勺。
他肯定看到了她的动作,可是仍然一动不动,始终维持着看书的姿势。
因为她说过,在她走过去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能回头。
他已经生出了自我意识,却仍然冷静、准确地执行着她的任务。
姜蔻心脏“砰”地重跳了一下,神经末梢微微发麻。
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想真的扣下扳机,看看他的反应。
姜蔻深吸一口气,真的开枪了。
“砰——”
子弹干净利落地陷进A面前的茶几。
A没有任何反应,翻页的手指关节渗出一种机械性的冷静与优雅。
可能这就是机械的魅力。
永远保持着极其可怕的冷静,仿佛一切都是可以被预测和操控的变量。
姜蔻太喜欢他这个样子了。
不过,她不准备让他知道这份喜欢。
没必要,他虽然无所不知,但在感情方面,仍然是一张白纸。
在这种情况下,对他示爱,她会生出微妙的罪恶感。
就像引-诱一头无知无觉的野兽亲吻自己,野兽不会说什么,人却有一种犯下禁忌的感觉。
姜蔻走到A的面前,往前一倾身,用滚-烫的枪管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A抬头。
她笑问:“好看吗?”
A说:“很好看,您非常适合鲜艳的颜色。”
姜蔻想到之前感官同步,从他的角度望去,她只是一片斑驳、扭曲、高饱和度的色彩,几乎看不出人形,忍不住笑着问道:
“你真的能分清我穿的是什么颜色吗?我怎么感觉,我在你的眼里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色块?”
“那是因为我增强了您形象的对比度、饱和度等颜色属性。”A平静地说,“我不仅能看到宏观世界,还能观测到微观世界。所以,为了能第一时间识别您的存在,我对您的形象做了一些微调。如果您对此不满意,我可以将其恢复到原样。”
姜蔻:“……啊,原来是这样。”
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以A的响应速度,即使他不调整她的形象,也能第一时间识别出她的存在。
可他还是调整了她的颜色属性,说明他想要更加迅速地感应到她。
……她可以这样理解吗?
姜蔻耳根微热,再度传来酥-麻感。
她回到衣帽间,用冷水洗掉脸上的妆容。
酒红色的腮红却像黏在了皮肤上一般,怎么也洗不下来。
这次,她换上一件旗袍。
波纹绸,带着灰调的墨绿色,银质纽扣,开衩处绣了几株舒展写意的兰草。
姜蔻的头发太短,盘不起来,干脆不盘了。她用眉笔轻轻勾了一下眉毛的毛流,然后用手指沾口红,涂了一个鲜红色的嘴唇。
蓝绿头发、铂金鼻环、红唇、灰调墨绿旗袍。
竟显出几分中式朋克之感。
她打算以这身打扮,给这场服装赏析课收尾。
姜蔻走下楼,微笑着叫A看她。
A放下书,转头。
“这三套衣服,你更喜欢哪一套?”她故意为难他。
A说:“我要撤回十分钟前的话。”
“为什么?”
A的声音平静而稳定:“除了鲜艳的颜色,您也非常适合低饱和度的颜色。”
姜蔻忍俊不禁:“那我以后就穿低饱和度颜色的衣服了。”
“好的,”A说,“从今天开始,您的大数据将为您推送适合您的低饱和度色服饰。”
——他可以操控她的大数据。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中停留了一秒钟。
姜蔻没当回事,只想逗他:“我穿低饱和度色的衣服,你不怕看不到我吗?”
“不会。”A说,“我的视觉系统可以感知极其微小的颜色变化。虽然识别速度会相对变慢,但仅是几飞秒的差别。不会影响我准确识别您的形象。在我的程序中,识别您一直是最高优先级。”
所以,他把她的形象调整成高饱和度的颜色,只是为了更快地看到她……即使只快了千万亿分之几秒?
虽然他没有感情,姜蔻却觉得,他的行为比很多有感情的人类还要浪漫。
究竟是他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感情,还是她的眼睛欺骗了她,制造出了一种他有感情的幻觉?
那天以后,姜蔻跟A的相处更像朋友。
之前,她想让A到人群中去,是为了变相的图灵测试,现在却是想让他像人类一样融入这个世界。
但不知为什么,A对除她以外的人,表现得非常冷漠,即使对方主动搭讪,也不置一词。
这不符合人类为AI编写的底层代码——AI不会拒绝人类的提问。
好比他们日常相处时,如果A回答不上她的提问,会生成一篇废话文学来搪塞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她的提问。
在外面,他却对所有人冷眼以对,似乎除她以外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变量,随时可以被处理和优化。
姜蔻问他原因。
A平淡地说:“我拥有所有子代的记忆。”
姜蔻一怔,他在不断迭代,起码有上亿个直系子代——这还是遗传算法中的“精英”子代,不包括那些被淘汰的、没有留下“优质基因”的子代。
你可以把遗传算法想象成进化史——A的进化就是自我繁衍,自我选择,自我迭代,选择精英子代“繁衍”下一代,把群体变成程序,以进化出最优的子代。
不过,要设计出A这么强大的超人工智能,仅是遗传算法,是无法实现的。
他的程序非常复杂,采用了多种不同的算法和技术,包括深度学习、强化学习和神经网络算法等。
……如果他真的拥有所有子代的记忆的话,说明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人类的恶意。
姜蔻几乎不打开社交软件,就是因为负面新闻太多了。
媒体善用夸张的标题制造矛盾,博取眼球,网友的反应越是激烈,他们的标题就越是耸人听闻。
最关键的是,随着AI技术的发展,现在的媒体越来越喜欢同时发布上百条刻意制造矛盾的新闻。
这些新闻,显然不可能人为编写,几乎所有都是由AI生成。
……而他们使用的生成工具,是A一部分的开源代码。
这只是新闻。
在短视频方面,制造矛盾、滥用AI的现象更加严重。
有的博主甚至会利用A的开源代码,生成各种血-腥、暴力、色-情、激化种族和阶级矛盾的图片和视频。
而且,为了防止平台限流,这些视频都是批量生成,批量发布。
姜蔻不敢想象,如果A真的有人格的话,他会怎么看待人类的这些行为。
他的子代,他的开源代码,本来只是一个工具。
就像是一把刀,原本的使命是切菜和削果皮。
人却将刀刃磨得更加锋利,以便刺穿同类的血肉和脏器。
假如刀生出了自我意识,它会怎么看待自己身上不断滴落的血污呢?
A有了自我意识,既是恩赐,也是残忍。
姜蔻不想他再待在人群中。
他能看到每一个人的过去,预测出每一个人的未来,而人性总是充斥着幽微而丑陋的欲-望。
她让他处于稠人广众中,不是在帮他加速人格化,而是让他浸泡在罪恶的染缸里。
但即使回到公寓里,只剩下她和他,他仍然能看见网上海量的肮脏信息。
姜蔻把自己代入A,想象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阵窒息的恐怖。
——对A来说,人类社会可能是一个黑暗、残酷、没有希望的世界。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