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翰律师事务所会客室里,冯宁和陈宗翰对面而坐。
“陈律师,你们提出的离婚条件,我们不能接受。”冯宁直截了当地说,“即便是婚后财产均为夫妻共同所有,但你要求两人名下的所有房产、存款的百分之七十,以及张晓所持有的公司股权的一半,都归你的委托人所有。未免有些狮子大开口了吧。”
“冯律师,我劝你们还是最好接受我们的条件,协议离婚的好。这是我的委托人留给张晓最后的体面。毕竟这么多年的福气,她不想撕破脸。”陈宗翰不动声色,但却给对方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哦?体面?”冯宁不明白。在他看来,乐韵不过是因为被出轨,心存怨怼,想要在财产分割上找回一点儿平衡罢了。
陈宗翰从抽屉里拿出张晓的检查报告,放到了冯宁的面前。
“这是张晓无精症的检查报告。日期是在他向我的委托人求婚之前。也就是说,张晓在婚前,有意隐瞒了这件事。并且在婚后继续欺骗,甚至在妻子向他提出生育一个孩子的时候,继续选择隐瞒。这对我委托人的身心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我们有权提出赔偿
再者,如果不能协议离婚,大家对簿公堂。到时候所有的资料都会公之于众。张晓在滨城商界毕竟也有一些名气,他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
冯宁心中暗骂,张晓居然没有跟自己坦白这件事。
虽然对张晓不满,但他还是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站起身:“毕竟是一笔不小数额的财产分割,我需要再和我的委托人商量一下。”
“当然可以,静候佳音。”陈宗翰胜券在握地说。
乐韵一直想,等李文杰的案子结束后,好好休息一下。
陈宗翰也算是体贴下情的好老板,主动提出让乐韵放两天假,在家里休养生息。
等到真的闲下来,她才明白了,为什么古人总说“偷得浮生半日闲”。
因为半日的闲暇刚刚好,太多了,恐怕有时候也难以消受。
只是一天的时间,乐韵就觉得家里空荡荡的,安静得让人受不了。
她看到过不少因为丈夫出轨,来打离婚官司的女性。
当时,对于她们或是撒泼打滚,寻死觅活,或是想尽办法,坚决挽留的做法很是不解,甚至会嗤之以鼻。
但现在,她却暗地里羡慕她们。
心中被恨意塞满,决意报复,至少尚有目标。
这便有动力催促自己睁大眼睛、跳起床,浑身是劲,咬牙切齿,握紧拳头去抱怨命运和社会的不公。
而自己,说出来或许没人信。
此刻,她对张晓,对范滢,只有厌恶和彻底的失望。
除此之外,就是一片空虚。
在家里闲待了只一天时间,就觉得三魂渺渺,七魂游荡,不知何去何从。
这种恐怖无法形容,就像梦魇时干张嘴喊不出声。
一直忙忙忙、做做做反而没时间胡思乱想,现在放假,一个人待在诺大的房间里,这个家里每一处细节都在提醒她,将往事拿出来细细推敲……
这种凄惶简直不是人过的。
乐韵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要放假。
正在惆怅之际,微信提示音响了。乐韵打开一看,发信人是安黛青。
安黛青:休假的感觉怎么样?
乐韵:好得不得了,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闲。
安黛青:如果觉得无聊就看看之前从我这里拿走的书,还闲得长毛就出来陪我工作,晚上我们一起去新月吧。
乐韵:好,我先找找书。
放下手机,乐韵站起身来,走到书架边,目光扫过一排一排书脊,伸手抽出了那本从安黛青那里借来的《悲惨世界》,半躺在阳台的椅子上,读了起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书页在乐韵的手中翻动,越读心境越沉重。
“人的伸缩性真强,”乐韵心里感慨,“能在那样的环境中坚持活下去。”
脑子里冷不防出现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看书看得眼睛酸涩,乐韵闭上眼睛休息,没想到居然睡着,并做起梦来。
梦中,她独自一人行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两边是一扇扇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门。她好奇又害怕地打量着。
走到一扇门前,听到里面传来了哭泣的声音。
那声音陌生又熟悉,房门没有上锁,虚掩着,她伸手,轻轻将门推开,跟着她看见了屋内的情景——
一个女人独自蹲坐在角落里,脸色苍白而憔悴,纤细的手指半掩着脸,正在哀哀痛哭。
乐韵走得更近一些,俯下身,想看得再清楚一些。
哭泣的女人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出现,待看清楚她的容貌,乐韵好像被一道闪电击中,浑身发烫,血液凝固,呆立在原地。
这不是我自己吗?!
鹅蛋脸,大眼睛,因为哭泣而微红的鼻子,皮肤透明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破皮似的。
这正是乐韵自己。
“我为什么会蹲坐在这里哭?
我不是已经撑过了最难熬的时刻?
我不是已经决定结束这段婚姻,重新开始,活得比以前更精彩更神奇?
我不是已经向大家证明了,即使婚姻破碎,我也可以继续好好生活下去?
但是——
我为什么会在此地哭泣?”
哭声绕梁,不绝如缕。
这哭声听了让人心酸,不是气愤极了,伤心不已的宣泄,而是绝望的、冰凉的哀哭,像极了临终时的悲鸣。
这是我吗?
乐韵站在原地,脑子里盘旋的只有这一个念头。
难道这才是卸下一切面具之后,真正的我吗?
那一刻,在梦境里,乐韵站在那里,泪如雨下。
因为她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她没有痊愈,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真相就像一把利刃残忍地扎进她的心里。
即使她和张晓从此一刀两断,心里的伤口慢慢愈合,但也许她今生今世都得带着这个伤疤活下去。
在现实生活中,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她都自以为控制得很好。
没想到在梦境中,竟如此的脆弱。
《红楼梦》中说“假作真时真亦假”,装得久了,自己都信以为真,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恩怨一笔勾销。
直到此刻,在梦中看到了真正的自己。
手机狂响,将乐韵自梦中唤醒。
猛然睁开眼,乐韵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脖颈已经被汗湿透了。
厚厚的小说压在胸前。
原来是梦魇了。
以后再也不看这种让人精神恍惚,容易生出悲天悯人情绪的小说了。乐韵暗想。
手机已经停止了响铃,乐韵没有看是谁。
她起身到淋浴间,站在花洒下,仰着头打开了出水开关。
热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舒适的温度让身体逐渐放松熨贴起来。
洗完澡,乐韵呆呆地坐在了沙发上。
梦境宛如还在眼前,依然清晰得让人害怕。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乐韵一眼瞥见展示柜上那一把精美的苏绣团扇,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她从沙发上弹起来,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抄起团扇,用力扔到了墙角。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汉成帝的班婕妤绝对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会有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女律师跟她如此“心有戚戚焉”。
原来,平日里再谦厚,再寻常的女子,在心底里都永远把自己当作美人的。
乐韵自嘲地想。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
是陆胤发来了的微信:
乐韵,明天风和日丽,一起出海吧。
他称呼她的名字,没有叫乐律师。
乐韵看着屏幕笑了,心里的阴霾逐渐散去了些,几乎没有犹豫,她回复了一个字:“好。”
放下手机,乐韵喘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好笑。
她想到了当年和张晓刚刚谈恋爱时,每次见面前都免不了地忐忑不安,心中小鹿乱撞,而现在,面对陆胤的邀约,却没有任何的扭捏和假装的矜持。
不知道是进步还是退步。
无所谓。她甩甩头,为什么不答应呢?
虽然她现在和张晓还没有正式离婚办理手续,但事实上她已经是自由身。再者,陆胤和她,现在也只能算作普通朋友,就当是去散散心也好,何况,自己是真的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手机又响:
陆胤:明天我来接你。
乐韵:不用,你发定位给我,我自己开车去码头。
临睡前,乐韵特意查看了天气预报,根据温度准备好了全套的运动服,甚至袜子,球鞋都搭配好,头一挨枕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天气预报虽然经常“声东击西”,但是这一次却意外地准确。
乐韵暗自高兴,这样风和日丽的天气,正适合出海。
乐韵开着导航,按照陆胤发来的
一艘游艇正停靠在岸边,
陆胤正在靠着船舷,站在甲板上。
见到乐韵,他点点头,没有可以的殷勤,就好像多年的老友一般,乐韵心里自在了不少。
他走过来,伸手接她。乐韵犹豫了一下,也就大方的伸出手。
只轻轻一拽,乐韵就跳上他的船去。
他的手掌厚实又温暖。
甲板上有两个皮质电动躺椅,米色的小牛皮材质,被太烫晒得微微有些发热,但因为有第二层主甲板的遮挡,并不烫手,躺在上面反而觉得非常舒服,每一寸肌肉仿佛都渐渐舒展了开来。
乐韵伸长腿看着蓝天白云。
花开花落,白云苍狗。
“上学的时候,一到考试就犯愁,生怕考的不好,压力山大。想着,工作了就好了。工作了,一个案子接着一个案子,又开始想,还是上学的时候好。
现在发现,人生的真相就是千难之后有万难,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撑过去。像现在这样的好时光不多,我真要好好地享受才是。”乐韵感慨地说。
陆胤笑笑,没说什么,递上一杯加了冰的柠檬气泡水。
“谢谢。”乐韵坐起来,接过杯子。杯身上蒙了一层水汽,只留下她和陆胤的指印交叠在一起,一眼看上去倒像是一个爱心的形状,很是别致。
“走,带你到驾驶舱看看。”
陆胤无疑是个“老船长”,他一会儿把舵,一会儿转向,专注地看着前方的海域,忙得不亦乐乎。任由乐韵一个人在欣赏美景之余,细细地打量他。
毫无疑问,陆胤是担得起“俊美”两个字的,挺直的鼻梁,浓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清澈得就像眼前湛蓝的海水。
掌舵的他微微抿着嘴唇,将白衬衫的袖管撸到手肘之上,露出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完美地像雕像一般。平时见面穿着西服,只直观地觉得他精瘦,没想到竟是如此孔武有力。
阳光很强,乐韵迷起了眼睛,她不由得纳闷:这样在很多人眼里条件和皮囊都近乎完美的男人,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呢?难道真的是因为他风流成性,游弋花丛?
乐韵摇摇头。虽然自己和陆胤认识的时间不长,并且有时候陆胤的言行确实有些“不着调”,但直觉告诉他,他并不是传闻中那样绯闻满天飞的花心大少。
真正的陆胤是什么样?
或许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轻轻摇摇头。
乐韵任由自己的思绪漫游,直到陆胤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来,你来试试掌舵。”他向她伸出手,招呼道。
“我不会。”
我真的做不到,乐韵心想。
“很简单的,我来教你。”陆胤让出位置,站在她身后,耐心地解释,“船偏左,你就把船舵往右转;船偏右,你就往左。”
“万一转错了,怎么办?”
“那我们就永远回不去了。”他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乐韵被逗乐了,不再说话,扶稳了船舵。
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任由海风轻轻吹拂脸颊,偶尔伴有几声鸥鸟的鸣叫。
很久没有享受这样心无旁骛的快乐。
乐韵格外珍惜,因着这片时的怡然自得着实难得,她特别珍惜,甚至还带着一丝“向死而生”的悲壮感。
人生中能专心致志只做一件事的福气难得。
略一分心,再回过神来,只看到一艘船成直角地横切过来。
乐韵一阵心慌,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转舵,只得大声呼叫:“让开,让开!”
那艘船的甲板上站着三个人,瞪着眼睛看向他们。
两艘船,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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