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103

盎然的春意才刮过大地，火辣辣的阳光便迫不及待地张牙舞爪，掀起滚滚热浪。

饶是有墨镜与口罩护着，苏晴仍觉得脸上涂抹的那一层薄薄的防晒霜完全不够抵御正午紫外线的攻击，不禁后悔没带把遮阳伞。

“今天咋这么热。”她向同事抱怨了一句，嗦完了最后一口冰奶茶，随手将杯子扔进路边的垃圾箱，回过头来再次打量了一番徐嫣然。

与全副武装、防晒装备齐全的苏晴相比，徐嫣然就显得随意多了。她穿着短袖T恤与七分牛仔裤，挽着高马尾，素面朝天，看起来连防晒霜都没有抹，微微下垂的眼型此刻更是放大了她的疲态。

她漫不经心地回复着：“昨天还好的，今天恰准了咱俩出外勤热起来了。呵，人倒霉起来连老天爷都要和你过不去。”

许久未见，苏晴与她的这位前前上司难得因公重聚一次，不料这次相见的情景和她预想中的完全不同。

两位老朋友没有碰撞出激动的火花，曾经行事风风火火的徐嫣然也不过是不咸不淡地和苏晴打了招呼，便一声不吭地在前领路。公交车上，她们相顾无言，只好各自低头玩起了手机以缓减内心的尴尬。

到站后，苏晴实在无法忍受因沉默而滋生出的压抑感，开始没话找话地尬聊。一会儿路过一家奶茶店便兴高采烈地拉着徐嫣然叫嚣着请喝奶茶，一会儿又对前方的美妆店产生兴趣，跃跃欲试地想给素面朝天的朋友现场撸一套美美的妆。

“算了吧小苏，赶紧弄完我还赶着时间回公司呢。”

徐嫣然打了个哈欠，对热情似火的苏晴始终报以兴趣缺缺的表情。

“干嘛呢，难得有机会出来遛遛，不趁机摸鱼岂不浪费了。好不容易碰上你没化妆，之前在校招部感觉你的妆就跟长在脸上似的没变过，现在让我给你换换风格看看，我手痒了不行嘛～”

然而不待苏晴撒完娇，徐嫣然就轻轻拍开了她试探着靠近的小爪子：“我调到ssc那边之后就懒得化妆了。化了也没意义，整天埋头苦干下班的时候都忙到蓬头垢面的，喝口水的时间都没，化个屁妆。行了赶紧去社保局吧。”

闻言，苏晴也不再自讨没趣，默默地吸着奶茶，用吸管堵住了自己的嘴。

“我说，你也要悠着点，摸鱼什么的......”徐嫣然瞥了她一眼，看在曾经共事过的情分上，给了个友情提醒：“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谁打小报告了。一旦领导心里有了这个不好的印象，你之前的努力和成果在他心里统统都不作数，这点你应该也有体会。”

苏晴差点被呛着：“打小报告？特么的谁？！”

“谁都有可能，包括那些平时看起来与世无争的。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会被安排去收拾这个烂摊子？完全就是背锅的好吧，我接手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现在搞的好像全是我的错一样，都是因为我没发现问题！要不是最近背上了房贷...”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徐嫣然的抱怨突然戛然而止。她侧目看着正在认真倾听的苏晴，只一瞬便又迅速挪开了视线，轻飘飘地甩了句：”算了不说了。”

苏晴没有多言。她从徐嫣然眼底捕捉到的防备之意刺痛了她。

她怀疑徐嫣然甚至都后悔昨天在企业微信上跟她说的太多了。

这也不过是一年未见，竟变得判若两人。曾经酷爱吹牛逼的话唠变得惜字如金，就连说话时自带的那股泼辣味似乎也变质成了怨气。

苏晴脑中蓦然浮现出了王小波的一句名言：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正如同此时的徐嫣然，曾经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行事风风火火敢怼领导的姑娘，也被拉进了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的职场人模板里。

她赶紧揉了揉太阳穴，试图把这些冒出头的丧气想法给揉下去。

社保局办事的流程并没有苏晴想象的那般复杂。她全程默默看着徐嫣然机械地填表、盖章、确认并提交材料。直到结束后走出社保局，两人都不再有任何交流。

她们都在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却在人群中走出了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

待公交车到达目的地，苏晴匆匆跟徐嫣然道了别，便逃也似的朝不同的方向跑去，以摆脱从对方身上袭来的压抑感。

她此时无比庆幸和徐嫣然不在同一个办公地点。

也许更值得庆幸的是，物是人非的惆怅还未来得及酝酿，就被重新踏入求职市场的焦虑取代。

离约定的面试时间还剩半小时的时候，苏晴提前到达了公司楼下，被前台小姐姐礼貌地带进了会议室。

诺大的会议室几乎坐满了人。苏晴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如果都是都一个岗位，她的竞争者大约有三十来人。

信心顿时颓了一半。

前台抽出几张放在桌上的表格，又递给了她一支笔：“麻烦在签到表上签个名。到时候会按照顺序叫你们的。还有请填写下应聘登记表。”

苏晴应了一声，拎着表格抓着笔寻了一处空位，诚惶诚恐地坐下，扫视着应聘登记表上“家庭住址”“父母职业与收入”等信息，皱起了眉头。

最讨厌面试前填表的环节了，还没怎么样呢就得先把自己的老底给卖了。

她将与个人履历无关的信息潦草地带过，刚撂下笔，便左顾右盼打量着会议室的其他候选人，跃跃欲试地准备随机挑一位搭话套出点什么资讯。

于是坐在苏晴旁边的姑娘首当其冲成了被她挑中的目标。

“你好呀小姐姐～请问你也是来应聘这个海外人事的岗位吗？”苏晴充分发挥了她甜美声音的优势，配合着人畜无害的眼神，让人不好意思无视她。

“呃，是啊。”旁边的女孩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这里应该都是。”

“这个岗位这么火爆吗...”苏晴弱弱地回道，“看来待遇非常不错啊。”

她轻柔的声音似一阵微风，给女孩原本平静的眼神吹出了些许波澜：“不错？能给到10k就很好了，我朋友在这个公司，应聘的很多都是留学生。那又怎样，这年头留学生不值钱。”

尽管刻意压低了音量，苏晴依然在她的话语中觉察到了一丝不忿。

“那你也是留学生吗？”

“嗯。”她从嗓子里哼了一声，视线从苏晴脸上移到了她刚掏出的手机上。

这是明显的不想继续交流的信号。苏晴很知趣地闭了嘴。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不一会儿就轮到了苏晴被领去了面试间。

面试的内容倒是没有超出苏晴预计的范畴，无非是些hr行业的基础常识，重点谈了招聘业务的开拓与发展。对于英语的考量也不过是一段短短的英文自我介绍。

只是待遇方面与周伶芳和她承诺的相差甚远，倒是与她刚刚聊过几句的留学生所说的范围接近，还不如她目前的薪资。

然而一个要驻外，对外语和专业背景皆有需求的岗位，能开的底薪加各项补贴都不超过五位数，居然还有这么多海内外名校应届生不辞辛劳地赶来应聘？她不禁感谢爸妈把她生早了几年，让她有幸躲过被求职浪潮冲刷得无法上岸的结局。

现在完全是买方市场啊。苏晴感叹着。

不过，相处已久的前同事兼好友还没一位陌生人可信？

她忽然想到，有些公司的内推是有奖励的，甚至只需过了简历关，到面就有奖励。那么那些语音的轰炸，是好友为了她的前途在苦口婆心，还是......

徐嫣然充满怀疑的眼神又在她脑海中浮现。苏晴努力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手伸进口袋里握着手机，在走出公司大门前，还是像下定决心一般掏出来，准备给周伶芳点一份奶茶以示感谢。

有些事还是看破不说破吧。不论是出于什么理由，在就业市场如此严峻的情况下还有人愿意给她介绍工作终究是好事，买卖不成仁义在。

可刚一解锁手机，铺天盖地的群消息便源源不断地向她冲来，冲得她差点心脏骤停。

【什么情况？谁进icu了？是什么病，要紧吗】

【貌似是陆家嘴大区那边的吧，好像是个女生】

【应该不是我们这边的，人都在】

......

【有没有了解那人为啥进icu啊，有没有可能是加班加的？以后咱就别加班了吧】

聊天记录停留在这名要求不加班的勇士这边。

屏幕后的人在暗自为他叫好，却无人出声，显得他这段消息孤立无援。

苏晴的第一反应则是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她的工作出了问题。

可心头隐隐泛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她不忘先给伶芳点一杯奶茶，随即便仔细翻起聊天记录，试图找到让她不安的来源。

在那堆被一扫而过的消息中，她滑动着屏幕的手指突然停住，视线被一句话牢牢黏住：

【是华南事业部那边的人，好像叫林静】

熟悉的名字让苏晴从头凉到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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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周伶芳点的外卖已然送达，打给林静的语音电话却一直没有接通。

【公司群里说有人进icu了，是你吗？】

苏晴紧握着手机，像是在握着一颗定心丸，焦急万分地在面试公司的大门口来回踱步。

【看到了麻烦回复下】

【你别吓我哈】

【你在哪家医院？我去找你】

定心丸并没有起到作用。苏晴看着几条相隔时长十多分钟的消息均石沉大海，焦急感如同火焰般燃烧，直窜向脑袋，烧得她无法思考，脑中只回荡着一句话：

是我把她招进来的......是我害了她。

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司。和苏晴意料的一样，虽然下班时间已过，但大部分同事依然在工位上埋头苦干。

“你咋回来了啊！都这个点了。”

正在掏零食吃的刘雁惊讶地看向苏晴，目光一滞：“怎么了脸色咋这么差？不舒服吗，赶紧回去吧。”

“哦我没事，这不想起来还有些事没做完嘛。”苏晴勉强敷衍了一下。联系不上林静，李世群又装死不接电话不回微信，她琢磨能不能回公司向其他同事打听到一些情况，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专门回来加班？我说，你可要注意点身体啊。有个人已经进icu了你知道吧。不值当的。”

刘雁将零食袋举到苏晴面前：“来，吃点。你听我说啊，不管多急的工作自己的身体都是最要紧的，你就是加班累垮了指望公司为你负责吗？你知道那个进医院的员工被咋了吗？”

这句话激得苏晴一颤：“她咋了？”

“我忘了她叫啥了。你还记得她名字吗，搜下企微。”

刘雁的声音戛然而止，用口型吐出了几个字：

被卸磨杀驴了。

苏晴一愣，连忙打开企业微信，在查找框输入“林静”二字。

搜索结果上，林静那已经灰掉的头像与姓名，连带着旁边“已离职”的备注，让她从头凉到脚。

好一个卸磨杀驴。

“这还是赵...咳咳，别的同事和我说的，她之前在其他部门都混的不错，弄到的消息。我们都挺唏嘘的，反正引以为戒吧。”

刘雁兀自后悔差点把赵莉给说漏嘴了。她一向觉得苏晴人好，好到她几乎忘了她也是一名HR。

而这次HR的做法让她心寒到了极点，让她觉得就算是对苏晴也得多留几分警惕了。

苏晴却并没有在意对方漏的口风。她盯着手机屏幕，不停往上翻着公司群的消息记录，终于找到负责处理此事的人。

【那位进icu的同事是哪个事业部的？麻烦那边的人和我联系一下，私聊】

点开发送这则消息头像，熟悉的备注名如一阵刺骨的寒风刮向苏晴本就像是被凉水浇透的身体。

是顾晓云。

“你...没事吧？别加班了赶紧回去休息吧。别刚倒下一个你就又要进医院了。”刘雁发现了苏晴明显不对劲的状态，小心翼翼地向她投来关切的眼神。

“嗯，你说的对。那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苏晴努力扯着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回应了一下，便离开工位走到电梯口。

进了电梯，在电梯门关闭后，她在同事面前勉强维持的体面顷刻间分崩离析。

她知道此时应该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和往常一样上班下班做好一颗螺丝钉维持着大型机械的运转，麻木且稳妥。

一颗随时会被取代的螺丝钉，能有幸被钉在机械上就该感恩戴德了不是吗？别的螺丝钉想被钉上都轮不到呢。

可是，那不是螺丝钉，那是人，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人啊！

被压制已久的冲动最终突破了理智的桎梏，使她愤然地摁下电话拨出键。

“喂？晴儿。”

对面冷静到冷漠的声音让她觉得可怕：“晓云，是不是林静进icu了？”

“唉。”顾晓云叹了口气，语气却没有丝毫波澜：“是她。我知道她是你招的学生，你心里肯定不好受，所以我就没专门和你说。别担心了，这事你不用管，你在的展馆事业部基本上要彻底独立运营了，这边的事不会牵扯到你。”

晓云觉得她是在担心会不会波及到自己吗？是认为她怕背锅？

苏晴苦笑着继续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基本脱离生命危险了。没事，这事我在处理，已经快结束了。”

这云淡风轻的态度彻底恼了苏晴，她情不自禁地提高了说话音量：“怎么处理的？怎么是你处理？你不是已经转去做校招讲师了吗怎么在管人事关系了？而且我看林静已经被踢出企微了这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她这是病假期还是工伤，你这么做......”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都知道的HR常识我会不知道吗！”

顾晓云猛然打断了她的话，情绪也开始激动：“但你以为是我想这么做的吗？且不说这样的风险多高，谁愿意当坏人啊！”

“但是，苏晴，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啊。HR的定位就是给老板当狗子，你为员工考虑就是立场不正。你还记得我早就和你说过，当HR就是不能太有同情心和同理心，你仅剩的同理心也要留给老板，想老板所想，并无条件执行他的命令，这就是你的工作职责！”

“还有，为什么是我负责？我只是帮Jessica做事而已。Zoe快走了你应该知道吧，她是被高永新斗走的心里肯定不爽所以留下了一堆炸弹，现在估计整个HR体系都得推翻重来又得大换血。你是及时跑路去了新事业部，我们剩下的人不是得给自己打算吗。林静的处理方式是老板的意思，我和Jessica只是执行而已，不然要走的就是我们。现在就业市场是什么样你心里也有数吧，就算重新找到工作能达到我现在的薪资吗？”

苏晴语塞。即使隔着电话，弥漫在两人间的沉默仿佛降低了周边的气压，窒息感充斥着小小的电梯空间。

终于到了一楼。电梯门一开，苏晴就忍不住深呼吸了几下，试图让新鲜空气缓解她即将崩溃的情绪。

还是顾晓云率先打破了沉默：“晴儿，我知道你不好受。但是，我再重复一遍，太善良，太有底线真的做不了HR，我们就是老板的狗子，你如果还想继续在这个职能发展自己一定要有这个觉悟。不然的话，我劝你早点改行。我是把你当朋友才和你说这些的。”

苏晴不自觉握紧的拳头逐渐松开，手掌上已渗满汗水。她明白朝顾晓云发火是无济于事的，真正该被发火的人她根本接触不到。

而就算接触到了，她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于是她放软了语气，询问道：“林静在哪家医院？我去看看她。毕竟是我招来的学生，就算代表公司吧，也得去慰问安抚一下。”

对方说出了地址，还不忘补充一句：“别想那么多，这不是你的错。别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想着拯救世界，没用。你25岁的人了，可不要还犯中二病。”

苏晴嗯了一声，挂了电话。她清楚顾晓云算是对她仁至义尽了。就算晓云对不起所有人，也没有对不起她，她也没资格去要求晓云做什么。

而她想去做什么，自然也不是顾晓云能管得了的。

在去医院的路上，苏晴看着地铁上挤满的人，一个个都低头看着手机，神色疲惫而麻木。

只是不知道掩藏在这些麻木表皮下的心，有几颗还依然炙热着。

苏晴反复咀嚼着顾晓云的话，暗暗酝酿着一个决定。

让她不要犯中二病？如果中二病的治疗办法就是变成麻木冷漠的所谓成年人，心甘情愿地放弃作为人的属性成为一颗没有感情的螺丝钉，那她宁愿选择病入膏肓。

林静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被转出了重症监护室。她躺在病床上，小脸和床单的颜色一样煞白。

“晴姐？你怎么来了。”

是坐在床边的陈默先发现的苏晴。林静听到声音，缓缓转过头，看着苏晴的眼睛空洞无神，似乎流失了所有的生命力，与初见时的她判若两人。

而这更让苏晴坚定了她的决心。

“我怎么来了呢，我来是给你们送财神爷来了。”

在两人的疑惑中，苏晴说出了她想了一路的决定：

“你们知道工伤加上病假期非法辞退，公司得赔多少钱吗？都够躺平几年了。等病养好了，去仲裁，我会帮忙提供证据的。”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